《碎月楼阁》须梦玉

1、第 1 章

　　这是一栋绿树成荫的宅子，诸珑玲被下人一路带领着，绕过层层角门，穿过深深的帷幕，来到一处种满三角梅的院子。

　　“你先在这里坐着等吧，太太在正院儿陪老爷，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诸珑玲被丫鬟安置坐在堂屋里一张黑梨木凳子上，这间屋子背阴，晒不进太阳来，落座的时候，她被刺得一激灵。

　　三两个丫鬟在外面扫落叶，透过窗棱看出去，院子里的三角梅艳丽得刺眼。

　　叽叽喳喳的声音传进来，没人在乎她能不能听见。

　　“是来找太太的，许是太太旧家里的穷亲戚罢。”

　　“府里近来日子本就不好过，三五不时的就有人来打秋风，也不知太太要怎样处置她。”

　　丫鬟小红说：“大不了就是给她一吊钱便打发了吧。”

　　小枝瞅了眼屋里，说道：“你看她是背着包裹来的，怕是没那么好打发。”

　　几个丫鬟叽叽喳喳的又出去了，诸珑玲收回耳朵，紧了紧手里攥着的灰蓝色布包裹，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地上铺着绿阴阴的红丝波斯地毯，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上面画着零星几个瘦弱美人赏花的图案。

　　姨母久等不来，她内心忐忑起来，有些不安，家中父母一个月内相继离世，她成了孤女，带着剩的不多的家资，只好从梅县跑到水州来投奔姨母。

　　若是姨母这边的日子也不好过，她只能回乡去独自撑起一家门面。

　　又等了一个时辰，小红过来跟她说了声：“已经告知太太你来的事了，太太刚从老爷房里出来，又赶着去了小姐屋里，你再等等罢。”说完，给她倒了一壶茶：“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唉，本不该同你说这些的，只是这些日子老爷生意不好做，家里虽算得上富庶，终归不是什么官宦之家。”

　　小枝在一旁说道：“老爷一边顾着生意，一边又要打点官员，太太手里也拿不出多少钱来，看在亲戚的份上，你拿点钱就走罢。”

　　诸珑玲垂下脑袋，搅动着衣裳，这番话只怕是姨母让她们来跟自己说的吧。

　　她家中已无任何长辈，她又是家中独女，实在难以撑起门面，这才想到来投奔姨母。

　　她家虽然贫寒，但也是梅州清流书香门第，若不是万不得已，她决计做不出投奔亲戚这回事来。

　　又等了半晌，衣裳被她搅得皱皱巴巴，反正都是要走的，再这么等下去，倒是搞得像她专门过来讨一笔钱似的，索性站起身来，也不等姨母过来了。

　　“劳烦你们告知姨母一声，我就先走了。”

　　丫鬟们虽诧异她还未跟太太见着面，什么都还没有得到呢，就要走了，但也不会阻拦她。

　　簇拥着上去：“你慢走，我给你带路。”

　　正走到角门口，却听见外面熙熙攘攘的声音响起。

　　小红着急：“许是太太来了，快收拾收拾。”一群丫鬟连忙走动起来。

　　诸珑玲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门框那儿痴痴地靠着。

　　杜太太是带着小姐一起过来的，诸珑玲远远地就看见那对母女，摇晃着扇子，一步一摇地走了过来。

　　那位年长些的，模样跟母亲有七分相似的，但看上去比母亲年轻很多，皮肤在太阳底下透着光，应当就是姨母了，她穿着缠枝纹金丝绣线襦裙，头上簪着玫红色牡丹绒花。

　　她身边的那位小姐，模样与姨母有三份相似，圆润饱满的脸，两根眉毛像柳叶一样直入云鬓，她摇着扇子，笑声爽朗。

　　待两人走进了，像是刚看见立在门口的诸珑玲一样，姨母先是皱了皱眉头，打量了她几眼，经丫鬟提醒，这才恍然大悟。

　　“哦~你就是诸珑玲。”

　　诸珑玲行了个礼，恭敬叫道：“姨母。”

　　姨母转过头，没看她，直直往里走。

　　“我都二十年没见过你母亲了，也从来没见过你，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杜太太在堂屋里坐下，丫鬟提前给她放置了软垫。

　　一走进堂屋里，阴森森的空气，黑压压的光线，诸珑玲抬起头，看不真切上位坐着的姨母。

　　她一五一十说起了家里发生的事，本来已经不打算留在这里，但既然姨母问起，她还是决定换种方式说明来意：“母亲已经不在了，她生前最挂念的就是姨母，后悔没能在生前再见您一面，我念着母亲的遗愿，又身为晚辈，葬下父母后，就立刻赶来拜访姨母。”

　　杜太太笑了两声：“哎哟，说得这么感人，我才不信你是来拜访我的呢，至于你母亲，活到这个岁数也该死去了，我当初就劝她不要嫁给你父亲，放着高门大户不嫁，非要嫁进贫寒之家，这不，到这个年纪也该被蹉跎死了。”说完，摸了摸自己保养得宜的红润脸颊。

　　听杜太太这么说，诸珑玲也不恼，反正自己刚刚说的话都是编的，母亲死前也没提起过这个妹妹。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忘记来意。

　　她捏紧了手帕道：“姨母说得正是，母亲没有姨母好命，嫁得富贵人家。”说着，她垂下了头。

　　杜太太的女儿杜水儿听她们一来一回的说了几句话，意识到眼前这个姐姐正是自己的表姐，上前拉着她的手道：“表姐。”

　　诸珑玲一时有些不习惯，这母女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给她看呢。

　　她轻轻抽出了手，向姨母行了一礼：“既然亲眼见到姨母身体康健，我就放心了，也好回去到母亲坟前交待，侄女这便告辞了。”

　　姨母嘴里只有讥讽挖苦，这么久也没说过一句要留下她的话，她何必再痴站在这里，徒徒让丫鬟们笑话。

　　她拿起蓝灰布包裹的行囊，向外走去。

　　杜太太扬了扬手，让丫鬟拦下了她：“行了，你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连顿饭也不吃就要走，这不是存心让我这个当姨母的难堪吗。”

　　杜小姐也上前拉住她：“表姐，我从小就没有姐妹陪我玩儿，你就留下来吧。”

　　杜水儿在她面前晃悠了两圈，她脚上穿的镶珍珠绣鞋踱来踱去，诸珑玲别开了眼，看向姨母。

　　若是姨母开口让她留下，她才愿意留下。

　　杜太太笑了笑，别了别头上的金钗：“罢了罢了，小红，去给表小姐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既然来都来了，那便住几天吧。”

　　她安排好一切，扭着腰肢，被众人簇拥着出去了。

　　诸珑玲垂下眼，小红回到这里时，对她的态度恭敬了许多：“表小姐，屋子给您收拾好了，就挨着小姐的院子，方便你们姐妹一起玩。”

　　诸珑玲闻言在心里默默哼笑了两声，杜小姐明显只是跟她客套两句，平常恐怕不屑跟她玩。

　　她被小红一路领到隐在一片竹林里的屋子，打眼一看，倒是收拾的中规中矩，没有轻慢她。

　　只是屋子里一应生活用具都需要她自己准备，太太没有吩咐，丫鬟们也懒得管她生活上的事。

　　诸珑玲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你有什么缺的尽管跟我说”这样的话传来，只好把自己的包裹打开，东西收拾出来。

　　她包里东西不多，只一套换洗衣服、洗漱用具和几本书。

　　父亲从小教导她读书，诸家别的没有，照父亲的说法：“咱们诸家虽然穷，但是有文化底蕴。”

　　为了维持“书香世家”的体面，父亲常把“之乎者也”挂在嘴边，遇到催债的讨上门时，手中也拿着书跟人争论，仿佛这样就能高对方一头。

　　诸珑玲在窗边坐下，把刚刚看到的一切画面从脑海里甩出去，翻开一本书读了起来。

　　刚把自己陷入书中那高洁之地，就听到一阵玲珑笑声传进来。

　　杜水儿又换了一身衣裳，诸珑玲刚刚别过头，就看见一席摆动着的烟紫色纱裙飘荡进来，上面还绣着刺眼的珠片。

　　杜水儿亲切地围过来：“表姐，陪我玩一会儿吧，咱们去踢毽子。”

　　诸珑玲把手抽出来，注意力放到眼前的书上，翻了翻：“抱歉，我想读书。”

　　杜水儿再次蹭上来，她身上的软罗云锦蹭到她胳膊上，诸珑玲感觉自己胳膊发麻，僵硬的挪了挪位置，不愿意被那扎人的衣料蹭到。

　　诸珑玲冷冷地别过头，杜水儿见她实在是想看书，不好意思再打扰她，只好遗憾地嘟着嘴退了出去。

　　临走前，她说了句：“表姐，明日府中办宴会，你记得出席哦。”

　　杜水儿走后，诸珑玲一直没再看进去书，她就这么把书端着，咀嚼着明日的宴会。

　　杜水儿只说让她参加宴会，却也不看看她身上穿着的什么衣服，她只有这样的衣服，如何能去参加宴会。

　　想着想着，她不由得恼了杜水儿起来，她自己倒是一下午换两身华贵鲜艳的衣裳。

　　她想起以前母亲留下的嬷嬷偷偷跟她说的那些话，她本来从不当真的，只当嬷嬷在说胡话，此时又忍不住回想起那些话来，若要照那般说来，杜水儿现在的身份，本来应该是她的。

　　诸珑玲就这么捧着书，翻着同一页坐到了天黑，她讨厌自己被那些庸俗身外之物吸引的样子，可又为一件参加宴会的衣裳愁了半天。

　　她狠下心来，大不了明日不去参加宴会就是了，那等浮华名利场，肮脏势力，哪有在家里看一天书来得清爽。

　　第二天醒来，小红端进来一盘颜色鲜亮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