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蓁》崔梅梓

1、第 1 章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仍然是59。
　　长长地呼一口气。
　　“十、九、八、七、六……”
　　59倏然变作了00。
　　到点。下班。
　　转身，伸手，下拧，抬脚，钻，拽，举臂。所有动作流利干练，一气呵成，耗时共十秒。
　　工服挂起来，打开柜子，掏出自己的衣裳穿到身上，拉链拉到顶，裤袋里的东西全摸出来塞进敞口的大包里，拿下文件夹，找笔，在签到表上写下清雅有力的三个字——
　　“叶蓁臻”。
　　结束了。又是一天。
　　叶蓁臻这样对自己说。
　　背上包，叶蓁臻转身，拧开门，走出去。
　　“下班了？明天见。”男同事笑着说。
　　叶蓁臻也笑着说：“明天见。”
　　其实一点也不想见。

　　今天是叶蓁臻上班的第七天，身体已经适应了劳动强度，没有前几天那么酸痛了。
　　叶蓁臻今年21岁，大四，本地人，在本地一所中流211师范大学读历史专业，当然，现在都论双一流。
　　因为一些原因，叶蓁臻不打算回老家过年，所以选择出来上班，为缺席各种新年聚会找一个正当的理由。
　　她下载了招聘软件，在琳琅满目的招工信息里认真地筛选，并与招聘人进行友好的交谈。
　　叶蓁臻没有任何工作的经验，所以有很多展望。

　　花店。
　　“你以为就是卖花包花吗？你想太多了！人都招工了，肯定规模比较大，要的就是你当牛做马！打壳，切花泥，醒花，揪花瓣……累得要死！节假日工作量尤其大，我劝你放弃！而且你就打算干一个月，人未必要你。”
　　奶茶店。
　　“你疯了？过年啊……你的胳膊腿是铁打的？”
　　电影院。
　　“想去蹭电影看？不是不行，毕竟是春节档，就是听说得当保洁，扫地擦座椅，其实也还行，就是怕你运气不好……我看人发帖说，有些人玩的可花……要是给你碰上了……就算只碰见一个……多膈应呐……你能接受吗？”
　　面包店。
　　“这个好！卖不掉的你可以带回家，记得选一个大品牌，东西越贵你越赚，工资已经不重要了……什么？你想去小作坊？哦哦哦，在你家附近商场……离得近上下班方便，也不是不行……这种是现场制作吧？你会摆弄这些吗？什么？节假日不给三倍？那还干什么？你都大过年出去上班了，不在乎三倍你在乎什么？”

　　在叶蓁臻找工作的过程中，章老师——叶蓁臻的知心网友，网名性感俏屁母蟑螂，本来该尊称一声蟑老师，但“蟑老师”三个字实在有碍观瞻，叶蓁臻想给自己的手机留一点清白，所以是章老师——给出了许多有意义的恳切建议，使叶蓁臻一度想要放弃打工的计划。
　　“咋了？又想回家见七大姑八大姨了？听我一句劝，别回去！就找个班上，钱还是其次，重要的是清静，你听我的，去便利店，临期的东西你都可以拿，跟面包店一样的，咱们连吃带拿，亏不了，夜班还有补贴，钱给的多，还没什么事，就摸鱼，看书玩个手机啥的……”

　　综上种种，叶蓁臻最终是成为一名连锁便利店的店员。两班倒，以工时计工资，一个班次十二小时，白班一个小时13块，晚班多两块钱。没办法，这个城市就这个工资水平。
　　便利店店员并不好做，要接货，操作各种机器，拿食品，收银，检查临期，打扫卫生……这些其实都还好，主要是要一直站着。想过会很累，但不知道会那么累。
　　叶蓁臻才干了两天就想放弃，太累了，腿只要动一下，又酸又疼……她是想锻炼自己，但没必要找这种苦头吃。
　　把这想法说给章老师听。章老师一向秒回的人，却隔了好几个小时才回复，也是痛骂这份辛苦的工作，工资低还这么累，不值当，不干了！言语间尽是对叶蓁臻的支持，仿佛真的只是这份工作不好，叶蓁臻本人没有一点问题。
　　叶蓁臻找工作，章老师是尽了心的。
　　满膺的义愤顿时化为乌有。
　　叶蓁臻觉得自己过分，辜负了章老师的真心。
　　她告诉章老师，是她不好，太娇气了，一份工作，旁人能做，她当然也能做，而且只做一个月，要是连这也不能坚持，她真成废物了。
　　章老师当然还是安慰她，鼓励她，最后说了一句，要是真的很辛苦，可以放弃的，没必要一定要证明什么。
　　章老师还是太了解她。她的确存了一份想要证明自己的心。
　　自此，叶蓁臻再没说过放弃的话，再累再烦，也没有再说。

　　七天，加一天培训，已经是第八天了。
　　八天了……
　　有点恍然。

　　叶蓁臻往外走，忽然，叮一声。
　　店里的门是感应的，顾客进来会自动开，同时喇叭会出声，提醒店员——顾客进门，一定得喊欢迎光临，这是规范，不遵守或遵守不严格，被知道了，都得挨罚。
　　叶蓁臻一直记着这一条，因为怕挨罚，工资已经很低了，要是再被罚，未免太惨……
　　八天，足够叶蓁臻形成条件反射，哪怕她已经下班，只要提醒声一响，她就下意识地抬头，嘴里喊出那句规范。
　　“欢……”硬生生顿住。
　　已经下班了，不是吗？
　　这叫什么来着？巴普洛夫的狗吧？
　　叶蓁臻嘴角勾起苦笑。
　　这样子挺莫名其妙的。
　　她猛然喊那么一声，虽然只是一个字，但就在人面前喊……所以还是把人吓了一跳，原地愣住了。
　　叶蓁臻有点不好意思，真情实感地朝这位倒霉的顾客说了一声对不起。
　　喊完了，自己也愣了一下。
　　因为她看清了倒霉顾客的脸。
　　妈的真帅啊……

　　很高，起码得有185吧，何况还是在这么一座平均身高并不怎么样的南方城市，这么高，实在算得上鹤立鸡群了，而且还瘦，但不是消瘦，很挺拔，精气神很好，衣服底下也许是副好身材。脸的话，很标准，很标准的帅哥长相，在某平台的美颜镜头里，十个帅哥有五个都长这样，气质也是某平台常见的帅哥气质，安静文秀，只眼睛有点锐利的神韵，是因为线条，总的来说，很有帅哥氛围感，穿搭没什么好说的，青春潮流男大，黑色短款羽绒服外套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
　　这种男的网上一抓一大把，没什么稀奇的。
　　但是叶蓁臻的眼睛里并没有安装美颜镜头，所以哥们是纯帅，跟网上那些大路货还是不一样的。
　　叶蓁臻在心里暗暗对帅哥竖起了大拇指。
　　感谢帅哥，今天虽然上了一天班累得要死，但是看见了帅哥，心情真不错！
　　这才是帅哥存在的意义，美女也是一样。
　　叶蓁臻决定在地铁上就打开手机刷视频。

　　地铁站就在便利店门口，便利店嘛，要的就是便利。
　　乘电梯下去，走一段路，过安检，扫码，再搭一截电梯，到站台，挑一个自己喜欢的门站好，等着地铁进站，先下后上。
　　屏幕显示下一班地铁三分钟后到。
　　三分钟。
　　当然是掏出手机来玩。
　　一个视频四十秒，三分钟能见好几个帅哥。
　　感谢现代科技，感谢大数据。
　　先给手机开静音，然后打开app。
　　果不其然，进来就是帅哥。
　　虽然帅哥擦边，略有些油腻，但到底还是帅哥。
　　点个赞。
　　这个很好，希望下一个更好。
　　正这样想着，头顶忽然投下一片阴影来，猛地吓了叶蓁臻一跳，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
　　屏幕里帅哥还在展示他那练得很的六块腹肌。
　　眼前的帅哥则默默地将眼神从屏幕上移开。
　　是的，吓了叶蓁臻一跳的是个帅哥，而且就是刚才那个在店里被叶蓁臻吓了一跳的帅哥。
　　哥们干啥啊？是来睚眦必报这一套吗？你不是去店里买东西吗？这么点时间你买了啥啊？
　　叶蓁臻的懵逼不是装出来的，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帅哥。
　　帅哥在叶蓁臻的注视下抿了抿唇，还皱了一下眉。
　　怎么，是有话说？
　　叶蓁臻等了一会儿，帅哥还是只看着她，不说话。
　　到底干啥？
　　叶蓁臻试探着开口，“你……”
　　车站猛然响起广播，女声播报：“列车即将到站……”紧接着，地铁呼啸而来。
　　十几秒后，巨响停息，还是一声提示音，地铁门砰的一声打开。
　　先下后上。
　　叶蓁臻看着眼前的帅哥，问他：“你刚才说什么？太吵了我没听见。”
　　帅哥忽然把手伸进了羽绒服兜里，叶蓁臻跟着看过去，帅哥兜里鼓鼓囊囊。
　　这时候，帅哥平静地开了口：“请问你是叶冬至吗？”话音方落，地铁门关上，片刻后呼啸而过。
　　叶蓁臻没上车。
　　下一趟列车是五分钟后。
　　不过不重要了。
　　眼前这个人是旧相识。
　　而且叶蓁臻没有认出来。

　　因为是冬至那天出生的，所以名字就叫冬至，大俗即大雅，其实是挺好听的一个名字。一直都是那么叫的，直到后来要上小学。
　　家里人忽然觉得冬至这个名儿不够响亮，于是找了大师，送上生辰八字，大师算过后，给了三个选择，叶蓁臻选了蓁臻。
　　名字不好改，家里忙了好一阵儿才拿到了新户口本。
　　小学的时候她就已经叫叶蓁臻了。
　　从前叫她冬至的那些人后来也都改了口叫她蓁臻。
　　所以这个人是谁？
　　“是叶冬至吗？真是你吗？我是桑恒露……读大班时候，我们坐过同桌，还记得吗？”
　　桑恒露……
　　记忆的闸门轰然而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