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梦》陆映双

1、梨园梦

　　楔子

　　传说，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地方，它存在于无数平行世界的交点，只要你肯付出，它就可以满足你的一切欲望。

　　“不会吧？真有这个地方？”紫笙看了看手上黑色镶金边的名片，流光阁三个大字闪着妖异的金属光泽，充满了诱惑。真的什么都能实现么？紫笙咬了咬指甲，外婆家的老屋被拆掉了，据说解放以前是当时天津城首富沈家宅院的一部分，□□以后被很多人占了去，那个院子充满了儿时甜蜜温馨的回忆，现在拆了还真有些难过。要是能回去看看该多好啊！

　　“当然可以！”一个低沉声音从背后传来。紫笙猛然回头，这才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片蒙蒙黑雾之中，而那个声音的主人夜流光一身玄色长袍端坐在一个黑色书案后，嘴角似笑非笑地勾起一个弧度，眼神冷冽而温润。他婆娑这手中毛绒绒的黑球，慢慢地开口道：“欢迎来到流光阁，只要你舍得付出，这里就能满足你的一切愿望。”

　　“真有这样的地方啊！”紫笙一时难以相信，瞪大了眼睛问道：“那我真的可以回去看看沈家老宅最初的样子么？”

　　夜流光点了点头：“不过流光阁不是普通的店铺，不收金银之类的俗物，你的出价要让我满意这笔交易才做的成。”

　　“不收金银之类的俗物？”紫笙抿着唇想了想道：“眼泪可以么？小时候外婆总说我爱哭呢……”

　　“可以，那么在这里签字吧。”夜流光的手动了动，怀里黑黑的毛球叼着一纸契约放到书案上，走过来蹭了蹭紫笙的手背。紫笙这才看清楚原来他一直婆娑的毛球竟然是只紫貂！紫笙怜爱的摸了摸这个小东西的脑袋，才在契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去吧。”夜流光猛地一挥手，一道黑光闪过，紫笙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就被黑光形成的漩涡吸了进去。

　　第一章

　　好疼！浑身火辣辣的像是泡进了辣椒水里一样，我吃力的睁开眼睛向周围，才发现自己竟然浑身是血地躺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面前是一扇朱漆的小门，牌匾上写着沈府两个大字。这不是老屋的门么？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看了看伤痕累累的自己和身下渗出的斑斑血迹，不会就这样死在这吧！这也太不划算了！我忍痛摸到手边的一块石头，挣扎着奋力扔了出去，那石头冬地一声砸在门上。我看着身下越来越多的血，暗暗祈祷一定要有人听到啊。

　　好冷啊，意识越来越模糊了，恍惚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轻咦了一声，低声说道：“这不是元庆班的红人夏小姐么，怎么被人打成这样？”另一个声音制止他道：“阿福你去看看后门有没有尾巴跟着。”一片混沌中似乎有人弯腰将我我抱在怀里，他的怀抱很温暖，我努力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到他模糊的侧脸，下巴的弧度刚毅而美好，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我知道此刻我安全了。

　　我终于放下心来，不由得牵了牵嘴角，接着陷入一片未知的黑暗中。

　　“夏小姐您醒了，有没有感觉好一点？”我惶惶然睁开眼睛，看到一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子端着一杯茶递给我。

　　睡的久了，嘴里涩涩的感觉，我接过茶杯大口大口地喝光里面的茶水，然后抿了一下嘴，支吾着问道：“额……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这里是沈府的西厢房，是我们下人住的地方。少爷把小姐您带回来的事情不方便让别人知道，所以只能委屈小姐和我们这些下人住在一起了……”她一脸歉意地接过我手中的空杯正要再倒一杯，我摆摆手制止了她道：“那真是多谢你们家少爷了。”

　　那丫鬟抿嘴一笑：“少爷就是这样，最见不得女孩子受苦了，看到小姐浑身是伤倒在门口，可心疼了一阵呢！”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脸颊热热的有些发烫。虽然不知道被什么人伤成这样，但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有个人肯关心我心疼我，这种感觉暖暖的从心里一直蔓延到全身。我趿着鞋慢慢走到窗边，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走路的时候还是会有些疼。透过窗子，整个院子在绿荫的笼罩下勃然有生机，明媚的阳光通过窗纸的过滤，在屋内舒缓的蔓延，将空气染成稀薄的嫩黄色，

　　这一切让我恍然回到了小时候在外婆家，坐在院子里听外婆讲京剧里的故事，苏三起解，包龙图铡陈世美……我对京剧的热爱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培养出来的吧，我勾起嘴角，兀自勉强笑了笑，可惜现在给我讲故事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夏小姐……您没事吧……”那丫鬟看我神色突然间低沉下去，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地试探。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这里很熟悉而已。”

　　“熟悉吗？不应该啊，虽然上个月老爷过寿时候请元庆班来唱过一台戏，可是那是在后花园，夏小姐并没有来过西厢房啊……”说到沈老爷子的寿辰，她脸上的神色从疑惑突然变的光亮起来：“不过夏小姐唱的那折《贵妃醉酒》把那个叫什么樱井的日本人都震了呢！老爷也说这是他一辈子听到的最好的戏了，身段好，唱功好……少爷平常最不喜欢这些旧式的东西了，不过那天居然也把这折戏看完了……”

　　原来我竟然是个戏子！听她这么说来，我似乎是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那个风云色变的混乱年代！

　　“今年是哪一年？”我忍不住问她。

　　“民国三十二年啊，夏小姐你……”那丫鬟一脸的不可思议，看着我的眼神就好象我被打傻了一样，我顾不上理她，脑子里飞速回忆历史书上学到的东西。民国三十二年，就是1943年，这一年是二战的转折点，在中国已经进行了六年的全面抗战进入了高潮……

　　“夏小姐……”那丫鬟出声打断我的思绪，有些担心地看着我：“少爷交待了，小姐伤的不轻，要好好调养才是，小姐还是快到床上躺下吧，有什么事情吩咐秀云去做就好了。”
　　我不忍心让她为难，乖乖回到床上躺下，看来夜流光没有骗我，这里果然是老屋，原来外婆年轻的时候就住在这里啊，我闭上眼睛，似乎又听到外婆给我讲那些戏里的故事了。

　　第二章

　　还好我只是皮外伤而已，在沈府调养了一周就好得差不多了，本来想见到沈家少爷之后亲自向他道谢的，不过他似乎很忙，我一直没有见到他，我只好留了一封信请秀云转交给他，表达对他的谢意。

　　元班主见我回来，脸色变了变，担忧惊惧和欣喜一起涌上来：“紫笙啊，你可算回来了！你走了这么久也不交待一句，大家伙都担心死了！”他说得很是诚恳，可是我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到已死的担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他一把拉起我快步走向后台：“来来来，快把妆扮上，樱井将军点名要你唱那折《贵妃醉酒》呢！”

　　“樱井将军？”我狐疑片刻，才意识到这个樱井将军应该就是秀云说的在沈老爷子寿辰上听过这折戏的那个日本人，我立时站在原地，用力拂开他的手冷哼一声道：“给日本人表演取乐？这种事情我夏紫笙可做不来！”我瞥了元班主一眼：“元班主既然这么热情，何不亲自登台表演？班主唱功虽然不如我们这些戏子，不过猴戏应该演的不错吧！说不定日本人一高兴，把班主带回日本封个美猴王什么的不正遂了班主的愿么！”

　　元班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却又不好发作，只能狠狠的瞪了我一眼。

　　只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元班主把目光移向我身后，神色里迅速多了某种谄媚的意味，哈了哈腰道：“樱井将军怎么亲自来了，我已经和夏小姐说了，她扮上相就去给您唱……”

　　“我不会为日本人登台的！”我厉声打断他的话，声音中有抑制不住的怒气。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常听曾祖父讲他年轻时候参加抗日战争的经历，我对日本人一向没有一丝好感，就像此刻，我明知道身后是那个什么樱井将军，仍固执地不肯回头看他。

　　“诶哟姑奶奶，您少说两句吧！”元班主扯了扯我的衣袖，又向樱井不住地赔笑。
　　我哼了一声，用力挣了挣，没有理他。

　　“鄙人今天是专程来为夏小姐道歉的。”樱井居然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他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伴着另一个人的有些踉跄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绕到我身前。

　　那个樱井并不是我想象中日本人的猥琐样子，反倒有种谦和的气质，举手投足间给人一种霸气却不失温和的感觉，如果他不是日本人，或许我不会这么讨厌他吧。他的手中握住一条长鞭，长鞭的另一头系在一旁跪在地下的男人脖子上，那男人赤裸的脊背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还绑着几根荆条，嘴角渗出的血还未干透。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厌恶地皱了皱眉，偏过头去。

　　“因为夏小姐拒绝为鄙人表演，松岛君自作主张，派人伤害夏小姐，对此鄙人表示深深的歉意。”樱井俯身下去，弯腰鞠躬九十度：“今天就把松岛君交给夏小姐，任夏小姐处置。”

　　“哦？任我处置？”原来是这个松岛把我打伤的，我轻笑道：“元班主，戏班里还有烧酒么？茶水太清淡了，招待贵客自然要好酒才行。”

　　“有有！我这就去拿！”元班主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一溜烟小跑着不一会就拿了一壶烧酒来。

　　我闻了闻，笑盈盈道：“很香呢！”然后当着樱井的面把一整壶烧酒都倒在松岛的背上的伤口上，松岛顿时疼得脸色煞白，惨叫起来。

　　樱井却依旧面无表情，我突然有些气恼，把酒壶扔给班主，拍了拍手道：“樱井将军想听我唱戏是不是？”我伸手虚引了一把：“那么那边请吧。”

　　“夏小姐终于肯为雅治登台表演了？”樱井雅治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睛里有期待的光芒在微微闪着。

　　我点了点头：“请吧！”

　　第三章

　　我款步走上台去，这折戏小时候听过无数遍了，大学里学的又是京剧专业，步伐身段早就烂熟于心。

　　挽了个兰花指捏起袖子唱道：“耳边厢又听得初更鼓响，思想起当年事好不悲凉，遭不幸虏金邦身为厮养……”

　　站在后台幕布旁的班主脸刷一下就白了，不停地挥手示意想让我停下来。这出《生死恨》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折戏了，怎么能只唱个开头就停下来？我瞥了他一眼，假装没有看见，继续唱着：“但愿的我邦家兵临兵障，要把那众番邦一刀一个斩尽杀绝，到此时方承了心肠……”

　　我转了个身，余光所及之处，樱井的脸微微变色，他身边的副官从腰间拔出手枪，却被他按下了。这个男人修养真不错呢，我心里不由得轻笑。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

　　台下隐隐传来观众哭泣的声音，是啊，时值山河破碎，多事之秋，可惜我只是个女人不能上战场马革裹尸，却还要在这里给日本人唱戏听，真是耻辱！我轻甩水袖，捏着的兰花指也不由得微微有些颤抖起来。

　　“——金球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

　　戏园子里的灯不知怎么突然一下全灭了，台下顿时乱成一团，“八嘎！”坐在樱井旁的的副官恼怒地喝问道：“怎么回事！”可惜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还没有说出来，只听两声枪响，他闷哼一声，跌倒在座椅上。借着后台隐隐传出来的微光，我似乎看见樱井迅速躲在椅子下，朝着枪声来的方向举枪射击。

　　我心中冷笑，果然种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报应这么快就来了。我没有理会台上台下的哭喊声惊叫声和混乱的脚步声，自顾自地接着唱完最后一句：“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明月在哪一州——”悠长的尾音被淹没在一片混乱中。

　　突然此时灯又亮了起来，恰好一曲终了，我轻轻向几乎已经没有观众的台下俯身鞠躬，然后徐徐退回后台。

　　以前看到电视剧里演抗战时与日本人的明争暗斗，心里总是替主角担心，怕他被抓到，怕他被严刑逼供，怕他死，可是现在身临其境反倒不那么害怕了，似乎在这个年代，所有人的爱国热情都被激发出来，可以为信仰而生，亦可以为信仰而死。我也有些理解班主了，他这么唯唯诺诺，不过是为了保住元庆班，为了在这乱世中让自己和妻儿能够过得尽可能平安。

　　我对着镜子用绸布轻轻擦掉脸上的油彩，不知道是不是眼眶里积聚的泪水让我的视线变得模糊的缘故，我竟然觉得身后的架子上的戏服似乎是微微动了一下，迟疑了片刻，我还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犹豫着伸出了手。

　　就在我掀开那几件戏服的一瞬间，一把手枪准确无误地抵在我的额头上，戏服下赫然出现一张苍白的脸。天地间似乎突然静了下来，他逆着光，半明半昧中被隐去了身形，只一张脸清晰可见，我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面孔，像是黑夜里照亮黎明的启明星。

　　屋外的声音越来越吵了，似乎是樱井带人搜查到这里了。

　　“帮我。”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刚毅而温润的眼眸似乎有水在流转让我难以拒绝。
　　慌乱中我只记得自己似乎是红着脸胡乱点了点头，然后就被他一把扯进怀里。他随手抓起一张面具带在脸上，左臂顺势扣在我的脖颈处，左手搭在我的右肩上，传来丝丝冰凉濡湿的汗意，冷冰冰的枪口紧贴着我的额头，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很快，有些沉重的呼吸吹在我的耳边，一热一凉。可是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不会伤害我的。

　　我愿意用我的性命赌一把。

　　“都退后！不然我就杀了她！”他一脚踢开门，用枪指着我走了出去。

　　我看到门外樱井那张紧张的有些变形的脸和他周围几十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不由得渗出一身冷汗。用我来威胁樱井？我对樱井完全没有价值可言，何况刚刚又得罪了他，他怎么会为了我放走一个想要杀他的人呢？这下死定了……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等待枪声响起的那一刻。

　　第四章
　　“都退后！”樱井缓缓把枪放在地上，然后举起双手命令道。

　　他身后的日本兵们都面面相觑，似乎是不敢相信他们的将军竟然会下这样的命令。

　　“放下枪后退！你们没听懂吗！”樱井见没人行动，扭头再次大声命令道，声音无比焦急。那些日本兵这才陆陆续续把枪放下，纷纷举起手向后退去。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樱井，不能理解他为什么回这么轻易的就放走我们。戴面具的男人还在挟持着我慢慢向身后不远处一辆车退去，只是他的鼻息声越来越粗重，身体的重量也渐渐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看似被他掳着，实际上倒是我在扶着他不让他倒下。终于离开樱井的视线了他反手把车门打开，我顺势勉强把他塞进车里，然后迅速发动车子，樱井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追上来了。余光瞥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男人，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了，血从他胁下汨汨流出，染红了衣衫，又染红了座椅。如果不赶快包扎一下，他很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的。我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担心，猛地一踩油门，握紧方向盘任车子在路上横冲直撞起来。

　　要去哪里呢？医院是肯定不能去了，刚才樱井他们应该注意到他受了伤，肯定会先去搜查各个医院，可是他这样子恐怕也撑不了多久了，怎么办呢！我心急如焚随即拐进一条胡同里，这里还算比较隐蔽，现在看来也只能先找一户人家给他处理一下伤口才行。我慌忙跳下车去要敲门，才发现牌匾上的两个烫金大字，沈府。原来竟然来到了这里，我心中一喜，抓住门上的铜环把手用力拍了起来。

　　“来啦！”门吱呀一声开了个小缝，秀云探了半个脑袋出来，看到是我才放心地把门打开，笑道：“夏小姐您来啦！”

　　我胡乱点了点头，语无伦次道：“车上……他快要死了……拜托你……”

　　“嗯？”秀云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到我身后车里戴面具的男人，明白了我的意思，匆匆点了点头后叫了几个家丁把他抬进了房里。

　　子弹斜着通过了他第十一根肋骨又斜斜自后背贯穿出去，并没有留在体内，好在也没有伤到内脏，只是失血过多，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他就静静躺在我曾经养伤的那张床上，昏睡中的侧脸，柔和如同婴儿一般，一种莫名的温柔的情绪就在这时候慢慢地从我心底爬上来，又汨汨的流淌到周围的空气中去，将我的脸浸染的通红。我忍不住伸出手摘下他脸上的面具，想抚上他苍白的面孔，却听一旁的秀云惊呼出生：“少爷！”

　　我重重一愣：“你叫他什么？”

　　“他是我家少爷沈逸风啊，难道夏小姐不知道么？”秀云一脸诧异：“不过夏小姐，少爷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啊……”

　　“啊……我们……”原来他竟然是上次救我的沈家大少沈逸风！不过沈家貌似和樱井雅治关系不错，沈逸风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去刺杀他呢？我正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突然看到一个家丁急匆匆跑进来说：“外面来了好多日本兵把这里给围了，说是要搜查逃犯……”

　　糟了！车停在门口，车上的血迹还没有擦！我的额头突然渗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如果被樱井发现逸风就在这里，不光逸风性命不保，还会连累整个沈家。怎么办怎么办！低头间我无意瞥到凳子上刚刚剪纱布用的剪刀，突然就镇定下来：“他们要搜就请他们进来搜好了。”

　　第五章

　　“既然小姐无碍，那樱井就不打扰了，告辞。”樱井躬了躬身，带着一众日本兵离开。

　　我看着徐徐关上的大门，突然膝盖一软，一个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秀云急忙扶起我，眼中含泪道：“夏小姐我知道你是为了少爷好，不过也用不着这样作践自己啊……”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我的手臂，生怕弄疼了我的伤口。

　　“没关系的，我不疼。”我勉强牵出一个笑容来试图安抚她。回想起刚刚樱井来搜查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心有余悸，我半倚在床柱上，一床锦被下盖着的是我的双腿，以及旁边昏睡的逸风，为了不让樱井看出来，我还特意放了个枕头在身边，只把枕头的一角露在被子外面好让樱井以为被子里的是枕头。我的手因为紧张微微有些颤抖，这使得刚刚用剪刀划开的伤口更是不住地向外溢血，把虚缠在上面的纱布浸的一片耀目的血红。

　　“他划伤我之后就跑了，我自己开车回来的，在车座上沾了不少血迹，还没来得及擦呢……”

　　樱井打量了我一下，我心里紧张的要命，面上却还要装的平静无比，他有些狐疑的眼中似有怜爱的神色一闪而过，让我几乎疑心自己看错了。

　　“夏小姐真冷静啊，在那样的情况下都能想到法子，”秀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她一边给我重新仔细上药包扎一边说道：“不过以后不能再这样了，流了这么多血，谁见了都心疼。”
　　我看了看床上逸风安睡的容颜，轻轻笑了笑，逸风曾救我一命，只要他平安无事，这次就算要把命还给他我也心甘情愿。

　　之后一个月里，我在演戏之余总会来照顾逸风。逸风醒来后，为了避免老爷子怀疑，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前厅给他请安，樱井似乎也没有再追查下去，一切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可是知道后来我才明白我疏忽了一点，像樱井这么精明的日本人，不追查这件事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现在天津城里谁都知道，元庆班的台柱子夏紫笙和沈家大少打得火热，她的场子已经被沈逸风包了下来，沈逸风执意要娶她，甚至和沈老爷子大闹一场。
　　可是却没有人知道花花大少沈逸风其实是黄埔军校毕业的国民党情报员，这次回天津的任务就是秘密刺杀樱井雅治，破坏日军军事工程。

　　“意大利已经投降了，小鬼子们也猖狂不了几天了。上面说这是最后一个任务了，完成这个任务以后我就带你去香港隐居起来，好不好？”他把头轻轻倚在我肩膀上：“紫笙，再帮我最好一次。”

　　他琥珀色的眼睛柔柔地盯着我，像是要看到我心里去了，眼神里却有种坚定无比的东西让我难以拒绝，就像上次一样，我没有办法说不。

　　“樱井手中有一份军事工程的内部结构图，我需要你帮我拿到它……”逸风揽我在怀，口中的鼻息吹在我的脸颊上，热过之后，却是无边的凉意：“你相信一见钟情么？其实像我一样，樱井在第一次听你唱过那折《贵妃醉酒》之后，就爱上你了，不然上次我挟持你他不会那么着急自乱阵脚，不会放过抓我的最好时机。紫笙，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突然很想质问他，是不是救我留我在身边，就是为了利用我去完成他的任务？可是我不能，因为他没有错，像他这样的人，为国捐躯是职责，就似木炭的任务是燃烧，而我，则是那只痴痴扑火的飞蛾。

　　第六章
　　女人在爱情里永远傻的天真，为自己所爱的人可以付出一切，却最终越陷越深。就像此刻在酒楼的包房里，我脸上挂着虚假的笑容不停地向樱井劝酒，心里却紧张的要命。

　　“怎么夏小姐今天突然要请鄙人喝酒呢？”樱井端起酒杯晃了晃，一口喝了下去。

　　“既为道歉又为道谢。上次紫笙不懂事，唱了一出《生死恨》让先生在众人面前下不了台，可是后来紫笙被刺客挟持，樱井先生为了紫笙却宁肯放过那个刺客，这份情谊紫笙无以为报……”我忙又给他斟了一杯酒，握紧酒壶的手冰冷而有些颤抖，这一席话说的连自己都觉得虚伪。

　　“夏小姐言重了，”他摆了摆手道：“樱井从第一次见到小姐，就对小姐的歌声难以忘怀，若是小姐不嫌弃，就为樱井唱一折《贵妃醉酒》可好？”

　　“好……”我脸上挂着笑，眼波一转道：“不过要我唱一句，樱井先生喝一杯才好。”
　　他听得我答应，神色一喜，向我遥遥一举一饮而尽。

　　杯子啪的一声摔落在地毯上，滚了几圈才停住。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声音一抖就跑了音。樱井已经醉倒在桌子上，轻轻打起了酒鼾。

　　“樱……樱井先生？”我小心翼翼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他侧了侧身，闷哼了两声继续睡去了。耳边似乎响起逸风坚定的低语，等我完成任务，就带你去香港……我咬了咬牙，在樱井的身上摸索着，终于在他的上衣内侧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张地图。我又兴奋又害怕，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哆哆嗦嗦地把早已准备好的假地图原封不动地放回他的口袋里。

　　“将军醉了，你们进去看看吧。”我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对着门口两个日本兵说道，然后匆匆离去。

　　“太好了！谢谢你紫笙！”逸风拿着地图看了又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图揣进西服内侧的夹层里，一把将我横抱起来旋转了几个圈仍觉的意犹未尽，他在我额头深深一吻，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让我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很值的。

　　“紫笙，等我完成了这个任务就带你去香港结婚，我们在最大的教堂里，让所有的人都祝福我们！”他抱着我，眼神里溢满动人的光彩，就像是漫天的繁星一起眨了眼，幸福一瞬间将我包围了起来，我忍不住轻笑出声，点了点头。

　　“等着我，紫笙，等我回来娶你。”

　　他的双唇轻轻落在我的唇瓣上，面颊上徐徐绽放出柔和的笑容，转身缓步离开。我痴痴的倚在门口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像一个等待良人归来的妻子。

　　第七章

　　樱井坐在我的对面自顾自地喝着一杯碧螺春，悠然吹散水面上腾起的袅袅白汽，仿佛我就是空气一样。香气在他的办公室里四散开去，弥韵悠长。

　　我局促不安地盯着他，完全顾不上品尝面前的茶，脑子里都是那天秀云来求我救救沈逸风时的惊慌失措的表情。

　　逸风的最后一个任务就是炸掉日军的军事工程，他拿到内部构造图之后知道了工程最脆弱的地方，想趁机一举炸掉它。可惜不知道怎么走漏了风声，逸风到了那里，迎接他的却是一个连的日本兵，还好樱井下的命令是要留活口，不然我今天就只能来这里给逸风收尸了。

　　“很担心他对不对？”樱井修长的手指执着紫砂壶高高低低地斟茶，头也不抬的说道。
　　我闷哼了一声撇过脸没有回答。

　　他不以为忤，淡漠地笑了笑，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手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从他挟持你看你时不舍的眼神，到那辆车上的血迹——夏小姐，我有那么好骗么？你说那是你的血，可是如果真是你自己开车走掉的话，怎么会把血留在副驾驶座而不是架势座上？”

　　原来他早就什么都知道了！我心里大惊：“所以你才会故意放我们走，然后暗中派人监视我们！还有那个军事工程的结构图，也是假的是不是！”

　　“没错！我就是故意钓他上钩。”他优雅地转了个身，鹰隼般漂亮的眼眸游戏一样地盯着我：“和夏小姐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一点就通。”

　　“你利用我！”我霍然起身怒道。

　　“我并没有利用你。不过我真是不明白，我哪一点比不上沈逸风，等到日本解放中国后，跟我回日本作将军夫人不好么？为什么我对你的好你都看不到呢！”樱井牢牢抓住我的肩膀，眼神中不满和妒忌显露无疑。

　　日本解放中国？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他皱着眉头，手上越发用力，像是要把我的肩膀捏碎了一样。

　　我忍着痛，渐渐将刚才的笑收敛成台上杨玉环对唐明皇妩媚到极致的笑容，声音里充满了媚惑：“你喜欢我，是不是？”

　　樱井一愣，似乎根本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手上不由得收了力气顺着我的手臂向下滑去，却无意间将我的衣服也带下去一截，露出白皙的脖颈和平滑的锁骨，甚是诱人。樱井呼吸一滞，眼神渐渐开始有些迷乱了，唇重重地落下来，我侧过脸避开，用细细的鞋跟狠狠踩在他的皮鞋上，趁他吃痛不住奋力推开了他。

　　“现在还不行，”我拉紧了衣领，戒备地后退两步：“你要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沈逸风是吧，”樱井双手向后支在办公桌上，不屑地一笑道：“我可以给他找个替罪羊，然后将他送到英租界去，英国人会把他安全送到香港的。”

　　“我凭什么信你。”我一脸的不信任。

　　“除了相信我，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么。”樱井斜斜勾起嘴角哂道。

　　第八章

　　汽车在宝士徒道上平稳的行驶着，逸风就这样静静躺在我的怀里，神色安宁，像一个听话的婴儿。他昏睡着，身上全是一道一道尚未结痂的伤痕，血沿着他光洁的面孔缓缓地滑落，仿佛是凝滞在清俊面容上的红色露水。

　　“小姐，我们的车只能开到这里了。您看是不是先把人交给怀特神父……”开车的日本翻译官把陈停在离戈登堂不远处的一个关卡前回头用探询的语气问道。

　　“有劳你了。”我低头轻轻吻了吻逸风冰凉带着血腥的唇，这是我最后一次抱着你了逸风，我把唇贴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道，再见了，逸风。

　　逸风走了，就像是我做过无数次的甜蜜而伤感的梦，梦来时悄无声息，让人连嘴角都能噙着一缕笑意，梦醒后却令人心碎无比。我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知道他在另一个地方暗号，我做的这一切就都值得了。

　　半小时后，车子又开回了司令部。樱井的办公室里，他笑着把手中的雪茄狠狠摁在烟灰缸里熄灭，走到我身边轻轻揽住我，火热的鼻息吹在我的耳边：“我答应你的已经做到了，那你……”

　　我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他，只是问道：“你喜欢听我唱戏是不是？”

　　樱井一愣，旋即点了点头道：“自从在沈先生的寿宴上听你唱过《贵妃醉酒》之后，我就再也忘不掉你了。我一直想，中国人日本人又有什么不同呢？为什么你不能和我回日本——”

　　我笑了笑，神色妩媚而决绝，换了京戏的花腔念打断他：“那末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轻轻推开他，捏起兰花指，款款踱步唱道：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

　　他现在应该已经安全了吧，香港来的飞机很快就会送他到九龙接受治疗，日本人也猖狂不了太久了，1944年，马上就要来了呢。

　　“大王啊，此番出战，倘能闯出重围，请退往江东，再图复兴楚国，拯救黎民——”

　　一个华丽的旋转转到墙边，顺势抽出墙上挂着的倭刀，握在手里明晃晃的寒气森然，果然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刀。樱井想上前夺下那把刀，奈何我横刀胸前他根本不能近身，只能神色焦急地提醒道：“夏小姐快放下，那刀很锋利，当心伤着自己！”

　　我旋身避过他，依旧唱到：“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手上猛地用力，恍然一道寒光闪过，我只看到喷薄而出凄艳的鲜血蜿蜒了我的视界，不远处恍然是逸风被抬上去往香港的飞机的画面，他终于安全了。

　　逸风，再见了。

　　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