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剑修又在嘴硬了》无所不及

1、一个小神官

　　“卯月楼神官勾结九幽宫古魔一族，为祸苍生。”

　　“魔族肆虐千胤城，屠戮百姓，恐怕也是出于她的授意。”

　　“只有将她活活烧死，卯月神才能降下与魔族毫无血缘关系的新神官，为千胤城的百姓带来福祉。”

　　“烧死神官？我们何德何能啊！若是她要报复我们，那要怎么办？”

　　“大家不要怕，长晏宫的仙人们已经驱赶了妖魔，千胤城马上又能进入诀夜，直到下一位神官出现。”

　　“无非是再等二十年，等挨过了诀夜，新神官出世后，千胤城又会进入一个鼎盛的时代！”

　　“烧死她！”

　　“烧死她！”

　　火刑架上，一个白衣染血的身影被滚滚浓烟所湮没。
　　她正是众人口中的妖魔。

　　像是无力挣扎，或是已经对命运屈服了一般，火刑架上的身影一动不动，任由火舌舔舐着她的裙边，焚尽的衣物化为了焦土。

　　炽热的风席卷着飞扬的青丝，她漠然地注视着守在周围的人们，眼底无嗔无怒，无笑无泪。

　　不像是赴死，倒像是涅槃。

　　不远处，一名身若青松、面如冠玉的年轻剑客与面若桃花、傲雪凌霜的孤高女子并肩而立，后者面色十分不霁。

　　剑客温言道：“穆雪，我对你的用心天地可鉴，那妖魔虽然曾蛊惑我，害我失足遗恨，但众人停步不前时，也是我先将那魔人一剑穿心。如今，送千胤城重入诀夜，百姓得以恭迎下一代神官降世，这是大喜的事情，你就不要不开心了。”

　　被唤作穆雪的女子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凌子殊，你与那妖魔厮混的事情，我不会告诉父亲，但不许再有下次，否则，我定要你死在我的剑下。”

　　“这是自然。我保证，我向你保证……穆雪，我心中只有你，我此生绝不负你。”

　　火光之后，是灰烬。

　　灰烬的远方，是一片澄蓝色的大海。

　　-

　　风吟的眼睫颤了颤，从瞬念术中醒来。

　　虽然在术法中，她是从第三人称视角观察那个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但从术法中抽离时，火刑带来的痛苦似乎也重现在了她自己身上。

　　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同样名为风吟的神官，是这座城池名义上的守护者，可是到最后，是城中的人们毁灭了她。

　　皮肤上仿佛有着在火海中灼烧的疼痛感，但周遭并没有火光，也没有浓烟，风吟全身被笼罩在一片柔和的澄蓝色光晕中。

　　瞬念术是上任神官留下的，上任神官也是她已故的母亲。
　　那个与她素未谋面的神官说，她是个弱小的孩子，所以需要借助这种术的力量提前看清未来的一切。

　　——无论她看见了什么不祥的事情，因为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就还有扭转局面的机会。

　　因为上一代人的纠葛，她的身上有一套古魔族特有的血脉。

　　她并非是星霓海的纯血后人，因为母亲曾和一名魔族男子欢好，属于她的星辉在星霓海中长大后，凝成的躯体上一半流动着海洋的脉息，另一半则是魔族的血肉。

　　总归，人们说风吟是魔族，是妖魔，倒也没有错。

　　但她更是星霓海的孩子，卯月神最虔诚的信徒，卯月楼和千胤城的守护者，她会和历任神官一样，把自己的使命放在最高的位置。

　　风吟其实不明白，为什么瞬念术提供的幻象里，城里的那群人执意要烧死自己。
　　明明击退魔族的人是她，保护百姓的人也是她。

　　可是他们喊自己妖魔，宁可再次进入长达二十年不受庇佑的“诀夜”，也不愿意接受她的守护。

　　对啊，再惨不过诀夜。
　　而她的存在，却似乎意味着灾年。

　　-

　　风吟仔细回想了一下瞬念术中预言的来龙去脉。

　　一开始，魔族在神官刚降世时闯入千胤城，预言中的风吟虽然身上没有神力，但强行利用卯月楼中的各种阵法和法器守了这座城三天三夜，终于无力支撑，且被魔族发现自己没有力量。

　　接着，魔族毫无顾忌地闯入了卯月楼，却因为卯月神的守护，不得入内。
　　魔族就在楼外虐杀百姓，逼风吟现身。

　　风吟现身后，魔族正打算杀了她，此时长晏宫的大弟子凌子殊出现，用他太师父的一柄宝剑挥砍了几下，就杀尽了暂时驻守在卯月楼外的二十几个魔族。

　　不久后，大量的魔族纠集在卯月楼外，凌子殊检查了楼内的所有窗户后，发现无法从窗户逃逸，于是只好帮忙想办法解决危机。

　　凌子殊垂涎于她，在得知风吟身上也有一半古魔族血脉后，竟色胆包天，主动提出可以按照古魔一族解除封印的规则，为风吟“破身”，这样她血脉中的禁制得以解除，她就能获得星霓海的力量。

　　破身，这个词风吟理解了很久，就是男女之间的那档事。

　　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说法，约莫是古魔族人历史悠久且不思进取，才保有了这种土气又奇怪的说法。

　　古魔一族因为内部派系的分化，和当世主流的魔族并非一体，他们诞生于蛮荒的时代，沿袭了不少原始的习俗。
　　因为都自诩为魔界正统，他们与世人口中常说的那种魔族其实是互相敌视的。

　　古魔一族崇尚与外族结姻，他们生来没有任何力量，因为古魔血脉对其他力量的压制，他们也无法通过修行获取任何力量，直到成年后与伴侣□□好，就能短暂地破开血脉中的禁制，获得亘古荒墟深处那颗源核之心的一部分力量。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古魔族血脉的另一特性，是第一次破身之后，必须杀了自己的伴侣，才能真正获得先天的魔功，否则一日之内，就会被源核之心认为是无用的族人，导致古魔族人体内与生俱来的那一套经脉自焚消失，此人再无修习魔功的可能，只能被逐出族去，伪装成人族继续生活。
　　天资好的，还能做个凡修，稍差些的，遇到恰好经过的魔族，会被当成食材生吞活剥。

　　古魔一族强调适者生存，把掠夺，舍弃，杀戮，都刻在了骨子里。
　　因此，他们看似比魔族儒雅知礼，实际上也是最薄情寡爱的一族。

　　风吟身为神官，不能看百姓受苦，便答应了凌子殊，此后她的体内果然涌入了大量神力。
　　她大破魔军，保全了千胤城的安危。

　　事后凌子殊害怕极了，他生怕风吟救下了城里的百姓后，会马上想杀了自己。
　　他趁着城中大乱，连夜逃走，但风吟并没有拦住他。

　　她觉得他人不坏，他好像还有些重要的事情没有完成，她没杀他。

　　哪怕没有古魔族的那一套功法，少了古魔血脉的压制，她也拥有星霓海的力量，没必要这么贪婪。

　　她不知道的是，古魔经络毁坏时，她全身的神力也因此暂时丧失，她的容貌变成了七十老妪一般，血红色的魔瞳也因为无法用神力遮掩而暴露出来。

　　而在此刻，魔族的入侵者卷土重来，为了毁掉城内所有不利于魔族的赤精石，他们杀戮了更多的百姓。
　　风吟已经无暇顾及这一切，她躲在卯月楼的迷宫碑林里忍受全身经络寸断的疼痛时，一群长晏宫的仙人和剑客恰巧经过，打败了那群不成气候的魔族。

　　长晏宫的仙人们走后，长晏宫凡修的翘楚，宫主之女沈穆雪就成了余下长晏宫弟子中位份最高的。

　　风吟的懈怠引发了千胤城的沸腾民怨，恰好，沈穆雪作为凌子殊的未婚妻，发现了他与风吟曾发生关系的事实，便借着时机，道出风吟身负古魔血统，不是纯血神官，将百姓的怒火引到了风吟身上。

　　魔族是魔，古魔族也是魔。
　　虽然古魔族没有参与对千胤城的屠戮，但是，是魔就该死。

　　几个苟活的魔族假扮成百姓，更是推波助澜，要求风吟以死谢罪。
　　沈穆雪认不出那些人是魔族所扮，便借势要铲除身为“妖魔”的神官，让凌子殊只身闯进卯月楼，用剑刺穿了风吟的心脏。

　　凌子殊急着讨好沈穆雪，生怕自己的所作所为败露，又怕被逐出师门，于是按照风吟之前告诉他的路线，在卯月楼的迷宫碑林里找到风吟，将她一剑穿心。

　　风吟是神赐之身，哪怕一剑穿心，也不会死。
　　能杀死她的，只有千胤城内万民以干燥苇叶所焚的焰火。

　　沈穆雪便让被蛊惑的百姓烧起这样的焰火，活活将风吟烧死了。

　　风吟记得，预言中的自己被一剑穿心时，看起来并不算太疼，最疼的是那场火。

　　人族是一种可怕的存在，她不能轻信任何人。

　　还好，瞬念术里的事情还没有发生，她还来得及改变这一切。

　　-

　　此刻，风吟躺在一口晶莹剔透的水晶棺中，水晶棺位于一座空阔的楼宇正中，四周的装饰颇为古朴，多见用来敬拜神明的礼器。

　　八方明窗之外，浸润着阳光透过浅海的光泽。

　　这座楼宇名为卯月楼，是卯月神在数万年前的安魂之所。

　　如今神明早已为了她的子民散去神魂，永沉海底深渊，守护这座楼宇的，是身负星霓海之力的历代神官。

　　风吟正是卯月楼这一代的神官。

　　准确地说，三日后，她就是这一代守护千胤城的新任神官了。

　　卯月楼是红尘十二国中，唯一一座仅由一名神官独力守护的神殿。
　　在卯月楼，神官之位的传承以血缘为纽带，新生儿会化为一颗星星沉入海中。

　　旧神官过世之后，星霓海的潮水就会漫过楼宇的最高处，二十年后，潮水退却，卯月楼浮出水面，新神官便会降世。

　　在等待新神官降世的二十年里，千胤城会逐渐沉寂下来，星霓海的部分力量会化为一道强力的屏障，将一切妖魔拦在城外，但与此同时，城里的人们在人生大事和经商贸易上多少都会倒霉一些，新婚之夜宾客全部中了菌毒的，丧事上先人诈尸的，运货出海结果遇上风暴连沉七船的，比比皆是。

　　这些本是人间最寻常的悲欢，但千胤城的人们数万年来早就被卯月神的庇佑惯坏了，所以会不习惯。
　　但是他们又总是勇敢、坚韧、心怀希望地努力生活下去。

　　通常情况下，历任神官更迭，本不需要留下瞬念术这种会加速上任神官死亡的术法。
　　除非下一任神官降世时，会是天灾之年，或是下一任神官血脉不纯，会导致无法正常化星霓海之力为己用。

　　风吟的情况比较罕见，她不是纯血神官。
　　她的降世年份，恰好也是天灾之年。

　　说不上幸与不幸，就是让她有些，不太舒服。

　　风吟在等。

　　她在等三天后魔族现身，也在等凌子殊送上门来。

　　风吟记得瞬念术中，因为她在古魔经脉毁坏时变得弱小，千胤城死了更多人。
　　她不能辜负卯月神对这座城中所有子民的承诺，这次她不会再优柔寡断了。

　　凌子殊是她手边唯一一个能及时取用的男人，她不能负千胤城的百姓，那就只能把凌子殊利用后杀了。
　　反正海上的人族在诀夜分赃不均时，也经常这么干。

　　风吟尝试着，向卯月楼外的各个方向放出一些微弱的神识。
　　水晶棺中有母亲留下的少许神力，待她出世，便会消失。

　　她无法用这点神力和任何人交流，只能看看周围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子。

　　长胤城旁边就是星霓海，有个玄衣少年总在这里拾贝壳，听贝壳里的回音。
　　他有时会恍惚地往海的尽头张望，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也许他的家人早就死在海上了，千胤城有不少这样的孩子，直到长大了，也对大海心怀畏惧和执念。

　　不过风吟好像猜错了。

　　因为少年不久后就在海边找了块大石头，坐在上面开始修炼。
　　原来是个凡修。

　　风吟仔细想了想，她在瞬念术中倒是没有留意过这个少年。
　　于是她走了，去往别的地方看看。

　　城里的夫子们一贯热衷于给学童们讲述卯月楼和它的历任神官的故事。

　　到了新神官的降世之日，城民的时运都会发生巨大的转变，往日棘手的难题往往能迎刃而解。
　　城内多往来于十二国之间的商贾，这意味着，长胤城将再一次进入贸易、海运繁荣的时代。
　　因此，新神官降世前，百姓都要沐浴、斋戒，然后家家户户供奉万年来庇佑一方的卯月神。

　　学童们疲于学习算术、识文断字，便挨个问夫子关于卯月楼、卯月神还有她的神官的故事，只要能让夫子滔滔不绝地讲上一天，那他们这日就能免于课业的烦扰。

　　譬如问夫子，神官是男人还是女人，夫子就会从星霓海出现第一滴水时的传说故事讲起，悠悠谈及这片大陆数千年的演变，最后告诉学童们，每个神官都以女子的面貌出现在世人眼前，她们的神官后代也都是如此。

　　学童们又问夫子，旧神官是新神官的母亲，那新神官的父亲是谁？夫子就会从卯月神初来红尘之时说起，讲到洪荒大陆、沧海桑田、星移斗转，然后告诉他们，神官的力量来自于星霓海，她们的孩子，也是星霓海的孩子。

　　夫子这么一说，学童们就会若有所悟：“噢……原来神官都没有爸爸！真可怜！”

　　书院外有个盲眼老道，惯常给人看手相、占卜算命，他口中正念念有词：“荧惑守心，长庚伴月。不祥之兆，不祥之兆。”

　　确实不祥。

　　三天后，一群魔族就会趁风吟还未出世，蜂拥至长胤城外，一旦诀夜结束，他们就会强行闯入，一把火烧了所有装载赤精石的货船，然后，将城内做赤精石生意的商户尽数灭口。
　　这一举动会遭到城内百姓的强烈反抗，人与魔之间的冲突进一步激化，她要力挽狂澜，救民于水火。

　　上一任神官，真是给她出了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