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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回首向来萧瑟处,无苦痛,无嗔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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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梦频但笑不语,毫不在乎,忽然看见国师拿出一卷残破的书简,缓缓捏诀。
那书简正是昨晚距仙宝阁中被甘梦频损坏的法器。云杳明将书简之力渡入皇帝体内,后者颓然倒地,消失在幻境之中。
“国师大人这是做甚?”“陛下怎么了?”
疑惑声从远处传来,云杳明瞥了一眼,将书简之力铺散更广,众臣亦缓缓没了声音。
四周的景象不断分崩离析,简陋的幻境终于消散,云杳明在逐渐失色的鹤影湖旁拉住甘梦频,轻声道:“师父若不更改他们的记忆,阿频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他轻轻点了点甘梦频玉石般的唇,古潭似的眼睛中荡起涟漪,“阿频的嘴是永远不饶人的。”
酒香渐浓,五感回笼,甘梦频猛然抬头,咳个不停,发现自己仍倒在金殿之中,被掀翻的桌案就在眼前,温酒炉还冒着热气,一切都与那时一样,只是没有了小云。
大部分群臣尚在昏睡,宝座上的人捂着头,似乎在整理记忆,而深蓝色的人影此刻站定在自己面前,脸上的表情有些看不清,甘梦频强行咽下口中咳出来的鲜血,喝了口师父递来的热茶,“刚刚多谢国师大人解围,不知皇兄还能记得多少?”
“放心,他记得平阳潭的事,也知道他的灵石已经没了,只不过与阿频无关而已。”云杳明的声音冷淡许多:“清醒着被拉进红雾中的人不多,真正进入幻境的只有我们三个,其他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昏睡。很明显是有人操纵着这盘棋局,四两拨千斤,不错的手段。”
“……是谁,目的又是什么,替平阳潭狐妖正名?”甘梦频有些支撑不住,随意问着。
“阿频先坐我的马车回去吧,师父会处理好剩下的事,并且会自请彻查此事,放心。”云杳明声音平和下来,“书念过会儿会替你送到宫门外。”他指了指靠着柱子还未醒的书念。”
“多谢……”甘梦频谢绝云杳明的搀扶,独自一人走下长阶。猛然吐出一口鲜血,贴着长阶边沿,众人渐渐苏醒,太医、宫卫上上下下人来人往,并没有人发现他。
真是越来越不中用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甘梦频蹲下去,用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地上的血迹,放任凌乱的思绪膨胀,以此抵挡搅成墨汁入水一般混乱的视线和驴马嘶叫般刺耳的噪音带给他的反胃。
师父还是待他这么好,十几年如一日的好,他欠云杳明的债越积越多,怕是再也还不完了。
甘梦频缓缓起身,适应着眼前越发浓稠的黑暗。
灵石……灵石……要赶紧找到足够的灵石……
宫门外,一圈圈围着鎏金马车转的大金花嘴里嘟囔个不停。
“以前可待不了这么长时间啊,今天出什么变数了?”
“他那皇兄喝多了没装下去翻脸了?”
“不行,我得进去找他,我得把他接出来!”
大金花像是站在热锅上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两手一拍,背起刀就要翻墙进去。
门口守卫把她街上叫卖一样大声嘟嘟囔囔听了个一清二楚,警惕地看着她的动向,上前一步抽出剑跟大金花对峙着。
“金花姨,殿下坐了云国师的车驾,马上就出来了,您别担心。”从风气喘吁吁地从宫门中跑出来,他刚从昏睡中醒来,就得知王爷已经出宫,他匆忙赶来,没想到比马车走得还快。从风慌忙挡住大金花已经出鞘的刀。
“云杳明?他怎么突然回来了,他跟萍萍在一起?”大金花“咣”的一声把刀抛回马车上,眼睛瞪得快赶上车轮子:“你个小白眼狼,别叫我金花姨,书念呢?”
从风是半年前皇帝送去千金王那里做贴身侍卫的,定时向皇帝报告千金王的动向,因此只要千金王又被找麻烦,大金花就会分一半的过错压在从风身上。
“…殿下具体的事在下也不知,但殿下应该没什么事的。”从风被吼得有些恍惚,继续道:“书念说王爷让他去找什么东西,应该也是马上出来。”
“应该?!”大金花气急的声音一出,周围的各府随从都斜着眼看过来:“你干脆别叫小白眼狼了,叫应该好了,他们一个病秧子一个小孩儿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打的你亲妈都认不出!”
“好了大金花,这么厚的宫门都拦不住你的声音。”虚弱但清晰的声音从一架刚出宫门的马车上传来,甘梦频掀开帘子表示自己没事。
“哎哟我的萍萍,你可算没出什么事。”大金花冲向还未停稳的马车一把掀开车帘,心疼道:“累了吧,姨回去给你——”
目及马车内,甘梦频无力地抬着头,乌发披散在细瘦腰间,衣领和腰带微微散开,衣袖沾染血迹,面色苍白透明,仔细看眼角却泛着可疑的淡红。
“他大爷的,云杳明那个老不死对你干什么了?!”大金花一下子把车帘拽断,惊怒道:“老子今天非要砍他一只胳膊不行!”
“……”
甘梦频整个愣在马车里,直到大金花撸着袖子要回去拿刀,他才猛地起身下车抓住大金花:“你在说什么?师父能怎么着我啊?”
“什么事都没有你担心什么?”甘梦频起身太猛有些头晕,攀着大金花厚实的肩膀小声说:“先回车上,我有事跟你说。”
“那你这副样子,我还以为……”
“你别以为了,我又是什么样子?”甘梦频伸手捂住大金花的嘴,拽着她快步走到马车上。
甘梦频回到软塌上,松一口气,自己做的一切不知如何开口。
“你先缓缓气,我再跟你说。”
平静下来的大金花给他倒了杯水,捡起扔在地上的刀擦了几遍,看起来已经没那么激动,甘梦频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口——
“你是用衣浣的妖丹,开了场狐妖幻境吧。”大金花的声音突然响起,波澜不惊。
“……你知道了。”
没错,从小云到整个幻境,都是由甘梦频一手策划。他借来狐族妖丹和大金花前几天刚杀的仇敌尸体,绕路鹤影湖,先用妖丹留取鹤影湖景象,幻化出焦黑骨架这一最主要的幻象的所在,随后借助可以在殿上随意走动的御礼官散播迷香,将无关的人迷晕,待利用妖丹和尸体幻化出来的小云与自己演完那场迷惑众人的戏,就催动妖丹,幻化秘境。
幻境中的焦黑骨架实为甘梦频在控制,借尸骨之口,说清了平阳潭狐族的数十年污名。
利用师父帮他推动幻境的进行,同时证明自己清白,能替狐族正名,也能把这块稀有灵石收入囊中,本以为会太露锋芒日后被皇兄针对,师父却破格出手,为自己平了这后顾之忧。四两拨千斤,当真不错。而此时的大赢家却面色苍白,倒在榻上气息薄弱。
“我不知道你借妖丹和仇家尸体是什么用。”马车内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茶炉内燃烧的噼啪声,油灯扑朔晦明,甘梦频更加看不清大金花脸上的表情。
“但我也能感受到幻境的波动,还有衣浣的气味。”说完她抬头看向甘梦频,眼中似乎没有伤痛,只有担心:“萍萍,凡人之躯强行用妖术,你是真不要命了?”
“平阳潭狐族的污名不日便能洗清,你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的事我来替你办,况且此事本就该我管,是我那时能力不足,让你们受了这么多年脏水。”甘梦频将油灯熄灭,掀开帘子,宫门后透出来的灯光照进马车,他从袖子里拿出妖丹和皇帝心心念念的灵石放在桌上:“还有这块灵石,用来当我的阵眼再合适不过。”
“萍萍……陪着你这么多年,金花姨从不跟你提平阳潭的事,就是不想你操心卖力的,你自己的身体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放心,放心,”甘梦频挂上淡笑,轻声道:“我不会有事的,师父在我身边,他还帮我解决了皇兄那边的事,我这条小命大概保得住,不必担心。”
“你师父?”大金花收起妖丹,震惊道:“怎么还有他的事?他帮你?”
“对,他在,我本意是想让御礼官魏范和我进去,证明我的清白,但没想到师父今日回来了,那他就是最好的人选。”甘梦频喝茶润着刺痛的嗓子,“后来他还帮了我。”
“你能骗过他?他不是故意卖你个人情然后拿捏你吧!”
“有没有骗过他我不知道,但大金花,你对我师父如此大的偏见是从何而来?”
云氏一族,继正国建都八百年来效忠于皇帝,历代家主担任国师一职,不涉政事,不参与夺权,只要最终是姓甘的人坐在宝座上,云氏众人便会忠心拥护,作为皇帝最可靠的臂膀,据守在朝堂之上。
云氏一族有仙人血脉,仙界因内乱陷落后,历任家主便是世上最接近仙的人,活个几百年不成问题。而云杳明正是云氏现任家主,精通剑术和结阵之术,实力强悍、位高权重。
虽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实力和地位,云杳明身上并无一丝盛气凌人,为人高风亮节,清白自持,虽少与人交游,但朝中臣子和民间百姓大都敬重国师大人。
“算了算了,我的错我的错,你师父正义大好人,对你好得很,行了吧。”大金花懒得听甘梦频维护他师父的话,嘿嘿笑着一骨碌下了车:“我在外面看看书念快回来没,他等会儿不回来我先把你送回去。”
“等一下,大金花,我没有打扰衣浣……但她妖丹中残存的灵智出现在幻境里了,”
甘梦频湿润的眼眸抬起,“她让我告诉你,你做的烙饼很好吃,以后要多给我们做。”
“好,姨知道了,知道了……明天就给你们做。”
大金花的声音依然听不出什么,她渐渐走远,不知去了哪里。
甘梦频关上帘子,脱下沾满酒气的外衣,躺进软榻里。
骗过师父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或是已经发现了。他是幻境的缔造者,他当下最为深刻的所思所想都会被不可控制地呈现在幻象之中。
他与云杳明在一起时总是要提醒自己不能再靠近师父、亏欠师父,所以二十岁一纸诏书作为两人缘尽的开端,就会出现在幻境中。
他十一二岁就跟在云杳明身后练武,云杳明毫无保留地将剑术和结阵之术一一传授给他,而他十七岁登上帝位后,不仅没有报答过师父的教导之恩,还一道圣旨把他派往西北边关......
六年殊别后,他早已不是皇帝,却依旧在给师父找麻烦。
“殿下、殿...下,”有人扯了扯车帘,书念回来了,见甘梦频拉开帘子看向他,他怯懦道:“殿下,您让我找的东西我找来了,还热着呢。”
书念费力地将一口石锅端上来,石锅盖着盖子,散发出一股腥臊臭气。
看着书念微微扬起,等待夸奖的脸,甘梦频堪堪停住了把这口锅一把丢出去的冲动,向后退了退,僵笑着问:“我什么时候让你去找东西了呀?”
“就是您在殿上抱...抱着那个很好看的人的时候,”书念挪了挪锅,马上又加了一句:“当然您是最…最好看的...”
“......这不是重点,还有我不是抱着他,我是——”
甘梦频看着书念随着自己声音加大而一点点低下的头,加深了脸上的笑容:“没关系,那我好像也没有让你去找什么吧。”
书念声音小了下去:“您不是回头给我说让我去倒锅肾|鞭|汤去...”
“......!?我什么?什么汤?汤什么?我说让你到国师身边去!”
甘梦频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决定回去给小孩看看耳朵和脑子。明明是怕发生变故,他难以自保,才让他到最安全的国师身边去。算了,小孩回来就行。
“没关系,我只是怕我走了,你一个人危险,你回来就好,下次很奇怪的东西还是不要瞎碰了。”
甘梦频从小刻苦读书练武磨炼出的仅剩的一点儿好心性此刻展现出来,他抿嘴笑着默默把锅推远。
“这样么...那殿下,书念也算做到了,”小孩抬起头小声道:“这锅肾|鞭汤就是国师大人帮我找的,不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肾| 鞭| 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