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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扶檐掬月待三更,红烛热,衣襟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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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恁听俺唱一段,村东那个憨媳妇哎哎…”
敲破锣般的粗哑女音混着吱吱呀呀的胡琴摩擦着村口茶水摊上每个人的耳朵。土路边上的茶水摊从不唱金灿灿的大酒楼里总唱的懒燕娇莺,一锅淡得跟水一样的茶,一段《憨媳妇打妯娌》,就能在地里麦子收完后的时节,凑齐村子里所有能下地的老太老头,择菜带娃,一坐就是一下午。
茶摊角落,一个全身黑衣的年轻人显得格格不入,青涩的脸上两个滴溜溜杏眼合着胡琴的拍子满摊子乱转,明显另有所图。但没关系,皮肤黝黑的唱戏女师傅正挥着大蒲扇唱到憨媳妇拍案而起扯妯娌头发的精彩片段,没有一个听客会在意他。
年轻人是密探组织——青山傩坛新收纳来的探子,整个组织为当今圣上的堂弟,驻守边塞的千金王所拥有,事少好办钱还多,东家千金王更是极少回京,堪称江湖浪子的绝佳归处。
今天他第一次出任务,接到命令来这个偏僻村子里跟东家派来的人接头。顶头上司告诉他,接头的人是个中年女子,头上会带朵粉芙蓉,一眼就能看到。
年轻探子挠了挠头,看向正中间坐着的头戴粉芙蓉的唱戏师傅,陷入了探子生涯第一个困境,来接头还要表演一段才艺吗……
无可奈何,年轻探子抱着情报蹲在角落,听着憨媳妇的傻言傻语,硬生生等了一下午。
直到太阳开始落山,村民回家做饭,缕缕炊烟接连登场,唱戏师傅才一脸意犹未尽地向他走来。
“是来接头的是吧!”唱戏师傅坐在他面前,毫不压低声音,“我唱的怎么样,好久没唱了,今天可给我过把瘾。”
年轻探子愣了愣,反应过来对方正在用跟刚才唱戏差不多大的声音说如此隐秘的事,突然站起身子探查着周围,低声说:“大人,这些人是都要灭口吗,给我点时间。”
“啊?灭啥口啊,你这孩子跟谁学的,萍萍也没这样教过呀!”
年轻探子被一把拽下来,又被当面冲来的更加洪亮的嗓音惊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别叫什么大人,我可不是当官的,叫我大金花就行。”
“好…金花姨,在下魏汤,奉命来为千金王献上最新情报。”魏汤正襟危坐,放低声音道:“自上次行动失败后距仙宝阁加大了守卫力度,那块灵石也被上了封印结界——”
“行行行,你直接把写好的情报给我就行了,我带回去给萍萍。”金花姨摇着蒲扇有些沮丧,“他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知道了也只能瞎挂念。”
“萍萍?”
“对,就是你们千金王嘛,大名不是叫甘梦萍么?”
“…金花女官,是频,王爷名讳甘梦频。”
“哎呀就是甘梦萍嘛,”大金花不以为意,“这个点儿了,他可能快醒了吧,你要去见他吗,他在官道那边的驿馆里——”
“金花姨,在下只是…是普通探子,不敢知晓王爷的住处的,您也切莫泄露王爷行踪!”魏汤紧张地拱手行礼,止住金花姨的话,把情报交到她手里。
“金花姨,天马上黑了,若是王爷没有别的吩咐,我先回去复命了。”
“等等,萍萍让我给你给你这个,”大金花随手把一团纸条塞到魏汤手里,“他说你自己看就行了,其他没事了,孩子慢点走啊。”
“遵命。”
大金花摆摆手,笑着送走了年轻人,随即摇头晃脑叹着气走进茶摊后面的林子。
“唉,你到啦,真要去啊?”
太阳下得快,昏暗的林子里停着一辆马车,正是将黑未黑的时候,天空散下来的郁蓝染上了车帘中伸出来的手。素白的手接过情报,车中人并没有回话。
“要我说啊萍萍,你师父不是对你好得很吗,你想要他管着的灵石,直接撒个娇不就行了吗。”
“我跟师父已经六年没见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跟师父重逢呢。”夜色愈深,林间漏下的月光带上些疏离之意,车中人——甘梦频的声音也似这月光,清冷遥远,“已经很对不起他了,怎么能再叨扰他。”
“出发吧,驿馆那边已经打理好了,现在走正好能赶到。”甘梦频似乎感受到大金花的沉默,放轻语气“安慰”道,“尽人事听天命嘛,死到临头了再说。”
“…算了,就知道你说不出来什么好话,你吃饭没啊,不吃饭可不行啊。”
马车悠悠起步,驶进深林之中。
……
月黑风高夜,距仙宝阁周围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一刻不停地巡查。火光映不到的阁楼檐角上,甘梦频身着夜行衣,斜倚在檐角,身上披的黑纱垂至檐下,在风中打卷复又散开。
黑云掩在孤月四周,原本澄澈的月光只能透过层云散出,模糊在甘梦频白瓷般的面庞上。
一阵疾风扫过,甘梦频将目光从高处月亮上移开,远处的打更声顺着风游来,搅乱那团黑纱。他起身翻下房檐,衣角委地,发丝微扬,连地上的尘土都未惊扰起几分。
已至三更,守卫宝阁的皇宫侍卫正在轮班,侍卫转身换岗的须臾几秒是潜入宝阁的唯一时机。
又一阵微风袭来,他藏在两人粗的柱子后,再次抬头看向月亮,将那段黑纱裹在下半张脸上。“真是有辱名师门楣。”眸中的遗憾和无奈闪动,他迅速走上前轻推阁门。
阁中只有靠门的地方点着一盏蜡烛,楼中未设窗,除此之外再无一处光源。距仙宝阁本就规模宏大,藏宝众多,幽黄烛光下只能看到前方珊瑚珠帘上映出的红光,其余地方皆是影影绰绰,隐于黑暗之中。
甘梦频反手关上阁门,所有的声音一瞬间被关在门外,烛火微微闪动,一时间室内最明显的声音竟只剩呼吸声。
他站在门口停顿片刻,随即轻笑一声,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并未探查四周状况,举起烛台直接走向第三层,丝毫没有收敛脚步声,甚至刻意地加重步伐,顺手还用佩剑扫落了几个置物架上的盒子,踢碎几个拦路的装饰花瓶。一路叮铃咣啷登上三楼,毫无做贼的自知之明。
三楼亦是沉浸在无声黑暗中,嚣张的贼挥开珠帘,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中心。阁楼的中间摆着一张铜制桌台,上面布满似是剑痕的刻迹。桌子上摆着一个普通至极的木盒,正是今晚的目标。
甘梦频端着烛台快步走近,侧面烛光照映下,修长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投下阴影。突然那阴影微微一颤,甘梦频脚步骤停,猛地捂住心口,倒吸一口凉气。
静止良久,他轻轻晃了晃头,重新凝起精神,走向桌台。
“坏了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能跳两下。”甘梦频一手轻抚心口,低声自语。
他微微弯腰凑近桌台,细看桌上的剑痕,“国师大人的结阵之术又精进了,这种保护结界我竟第一次见,但为什么今日没有开阵呢?”甘梦频骤然放大声音,似乎在等谁的回话。
阁楼中依旧寂静一片,甘梦频一面继续看桌上保护木盒的阵法,一面说道:“国师大人派你们在这里守着,就直接出来吧,想等我拿到盒子再当场抓获?。”
仍是无人应答,盏中烛泪一滴一滴滚落,光影散乱。
“快出来,我累了,”甘梦频一手撑在桌子上,直接掀开盒子,不耐烦道:“国师确实爱叮嘱人不要轻敌,但你也不至于如此谨慎吧。”
甘梦频拿着烛台的手有些倾斜,烛影摇晃不停,滚烫的烛泪溢出,即将滴落在他清瘦细白的手腕上。
“你赢了杀了我,我赢了东西拿走,无需再周旋——”
滚烫烛泪滴落的一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甘梦频身后黑暗中伸出来,握住他的手腕,替他挡下那滴灼热。
足以灼伤皮肤的液体在那人手背上漫延,留下了一片红痕。而那只牢牢抓着甘梦频手却没有丝毫反应,像只是一滴水滴在手上。
“终于出来了。”甘梦频迅速转身,另一只手搭上对方的手,顺势将烛台推向那人。愈发昏暗的烛光勉强映出那人的身影——是个男人,身形高大,足足比甘梦频高出一头,披着一身可以很好掩饰身形的黑斗篷,裹得比今晚做贼的甘梦频还严实。
那黑斗篷猛地收手,想把甘梦频拉至身边,甘梦频反应极快,松开烛台抽出手快速退后几大步。
烛台落地的一瞬间,屋内唯一的光遽然熄灭,黑暗侵蚀了最后一丝视线,近乎封闭的屋内黑得彻彻底底,无风也无声,没有任何判断对方位置的手段。
甘梦频裹紧当作面罩的黑纱,放轻呼吸,缓缓拔出腰侧的剑。几乎是他拔动剑柄的一瞬间,就感到右侧一阵疾风忽至,甘梦频快步向左退去,想躲开黑斗篷从右侧攻来的一击。
退了几步发现不对,预想中右侧的攻击并未到来,甘梦频呼吸一顿,立刻停住脚步,可已然来不及,他一头撞进身后黑斗篷的怀里。
明明是身体和身体的碰撞,说来应该还是头更硬一些,甘梦频却感觉自己撞上了一堵墙,身后那人铁铸似的胸膛和肩膀毫无动摇,只是握住甘梦频的手,把半出鞘的剑重新按了回去,随后用力扯下那把剑甩了出去。
甘梦频抬肘攻向黑斗篷的脖颈,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摸向不远处的架子,寻找勉强能当武器的器具扔过去。
黑斗篷后退躲下肘击,又偏头让开扔来的不知名器具。竟没有继续回击,而是再次隐入黑暗之中。
甘梦频转身藏进置物木架后,忽感腰间一空,腰带竟是和佩剑一起被甩了出去。消瘦的身形难以撑起夜行衣,只剩得衣襟散乱。他勉强裹住外衣,无奈暗想道:“太久没动手了么,笨得跟半身不遂一样。”
距仙宝阁坐落皇宫一角,存放着正国国师云杳明从各地寻来的珍贵灵石和各式各样的稀有法器,仅供军队研究和皇室调用,偷窃和损坏都是足以诛九族的大罪。
甘梦频此时正在存放宝物的架子旁细细摸索,寻找称手的武器。屋内另一人毫无声息,像是从未出现过,但甘梦频知道他在等自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