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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盛暑炎热,橘黄色的余晖照落在羊肠小道上,两旁苍翠茂密的楠木里知了聒噪地叫着,冷云枝围着素色碎花头巾,厌烦地往鸡舍里丢着谷米。

      “娘子!”栅栏被吱嘎推开,槐恩踩着落日回来,汗水浸湿了他的对襟小袖短衣,热汗将几缕碎发沾湿在鬓角,胸腔起伏着,长时间的农作早已把肌肤晒成古铜色,他的腰杆劲瘦,身上的肌肉线条密实,充满了力量感,任谁瞧着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可只要注意到他的神态,就会发现不大对劲。

      长着一张深邃立挺的五官,神情却有些呆楞,听人说话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动作憨痴,人们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一个傻子,内心不由得生出几分遗憾。

      槐恩把镰刀放在栅栏下,见自家娘子也不回头,局促地擦了下手里的汗,然后抱着鼓囊囊的布包过去:“娘子,我刚刚在路上碰到了果贩。”

      他小心地递到冷云枝跟前,眼含希冀:“给你买了水蜜桃,我尝了一口,很甜的。”

      白皙娇嫩的皮肤应着炎日被蒸得泛起了薄红,几缕柔软的发丝垂落,冷云枝蛾眉蹙起,拍了拍手上的谷屑,扭头进屋:“不吃。”

      槐恩立即像只耷拉下耳朵的野兽,有些颓丧,他瞥了眼坐在长条凳上喝水的冷云枝,鼓足勇气过去,语气讨好:“尝尝罢娘子,天气太热,吃点果子解解暑气。”

      冷云枝不愿过多理会,再次强调:“我不想吃。”

      然而对方不依不饶,冷云枝被扰烦了,气得抓起他手里的水蜜桃就往外丢,硬声硬气:“都说了不吃!”

      槐恩见状愣住,眼神瞧着受伤极了,他拢紧手里的布包,放在桌子上,看着她气鼓鼓的雪腮,低声道:“娘子莫气,我就搁这了,娘子想吃的时候再吃,我去做晚饭。”

      听着渐远的脚步声,冷云枝稍稍侧眸,瞥见他懊丧地挠头,胸口不禁闷闷的。

      三个月前,冷云枝无论如何也料不到自己会嫁给这个来路不明的人。

      冷云枝最开始见他时他是运输贡木的劳工,蜀州有意于她的男子众多,但像槐恩这么明目张胆的倒是第一个。她平日里喜欢去兴湖街的画舫,绕不开此处,槐恩每每见着,就会来给她送物什。

      芙源斋的酥糕、三春铺的发钗、云绣阁的苏锦......

      这些物什也不便宜,冷云枝回回都拒绝,但对方还是会强行塞给她,然后红着脸离开。

      这事儿到后头也就传开了,还传到了知州大人耳边,饭桌上一大家子拿此事讪笑于她,话里话外都在说她和她娘亲一样低贱,什么苍蝇都敢觊觎她。

      冷云枝在冷府本就如履薄冰,为此都怨恨上了槐恩,后头刻意绕开他们上工的运河,槐恩自然有所察觉,知道自己不受待见,之后也不敢多加打扰,只是在她的必经之路,远远看上两眼。

      原以为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羁绊,谁曾想冷云枝遭三妹诬陷,说她毁了月姨娘的遗物要给娘亲报仇。月姨娘在父亲心中的地位何人不知,没有人相信三妹会自己毁掉自己娘亲的遗物,更何况赃物就在冷云枝房中找出,冷云枝百口莫辩,父亲铁青着脸扇了她,扬言要把嫁给九溪县县令做十三姨太。

      槐恩不知怎么进了冷府当差,闻言仓皇地跑进来给冷云枝求情,知州眼皮一压,直接把冷云枝嫁给了槐恩。

      那日的天气格外晴朗,冷云枝却如同丧家犬被赶出家门,甚至被拔了流苏金簪,摘了点翠红玉发冠,走在街上,犹如赤裸着身子般,难堪至极。

      冷云枝想不明白,她父亲为何对她如此狠心,她对上一代的恩怨一无所知,却莫名被无辜迁怒,倘若从前她对父亲还尚存一丝情意,那么自那日后,便断了个彻底。

      思绪拉回,冷云枝看着桌上饱满的水蜜桃,轻叹着拿过一个去洗,从前她苦学仪态,为的就是能得父亲一句夸奖,如今落魄至此,也顾不得其他,甩了甩手上的水,挨着木柱子坐在板廊上,望着被晚霞染红的天际,迷茫着来日。

      冷云枝余光撇见从庖屋里探出的脑袋瓜儿,眼睛像是老鼠似的紧黏着她,嘴角咧着羞赧的笑,待冷云枝要看他时,他又佯装拿菜架上的干辣椒。

      庖屋里的香味飘出,冷云枝忽然生出了愧意。记得刚赶出来那会儿,冷云枝倍感耻辱与难堪,心中的这股子气全撒在了槐恩身上。

      “我已经不是冷府二小姐了!你对我再好也妄想图到钱!”

      “我也不会陪你过苦日子!不会给你干活!你把我娶回家就是在供祖宗!”

      那时她的态度极其恶劣,情绪也不稳定,日夜哭闹,可槐恩从来没有怪罪过她,小心翼翼地哄着。

      “不会叫娘子干活的,娘子只要在家等我就好了。”

      那时的冷云枝瞳孔一晃,受宠若惊。她的生命里第一次出现了无条件娇惯她的人。

      这三个多月来,槐恩包揽了里里外外的活,邻居看不下去来阴阳过几句,槐恩则会偏袒她。

      “娘子没来时,这些活我也是要做的,她在娘家时从未做过这些粗活,若是跟了我受起了这些苦,我只会觉得自己没用。”

      “我的娘子很好,她不是累赘,有她在我的日子才有了奔头。”

      他说起话来总是傻里傻气,却流露出纯粹的真诚,原以为他只是在装,可这么长时间了,他仍旧待她好。

      从前她总说着怜悯贫苦百姓的话,可当槐恩接近,却下意识觉得对方有所图谋,冷云枝为自己的假慈悲感到羞愧。

      阶层上的差异随着人的出生而刻入骨髓,她自以为理解众生,实则骨子里还是轻视,其实还是存有粗俗的刻板印象在看待,直到如今跌落谷底,亲自去接触这些人,才真正明白每个人都带有着自己的闪光点。

      譬如槐恩,虽有憨态,但他的眼睛远比那些官场上的人干净明朗得多,这些天里她都在试着慢慢接受现状,至于这两日动怒,是因为意外知晓乡长的女儿沈宜对槐恩有意。

      沈宜给槐恩找了个活儿,帮着她父亲催租督税,每日给槐恩一百文钱。

      记得刚开始槐恩同她说时,冷云枝也挺高兴的,无非就是收完租,再陪着去鹿鸣县那边结账销薄,然后领取完税凭证就结事了,可比干农活轻松多了,可当冷云枝得知只有沈宜和槐恩一道去了鹿鸣县时,尤其是沈宜上次来家里对她流露出的似有若无的敌意,敏锐如冷云枝,她岂会察觉不出来。

      冷云枝对外素来是表现的不把槐恩放在心上,她自己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她迟早会离开这里,在槐恩这里顶多算是借住,可不知怎的,她最近就是心里发堵,偏这傻子什么也不知,还露出委屈彷徨的模样,冷云枝心中更气。

      夜里吃完晚饭,槐恩主动收拾碗筷去庖屋。

      “娘子,热水应当烧好了。”

      “哦。”

      冷云枝扫了眼整洁的里屋,走到隔帘后洗浴。槐恩说傻,却也聪明,他把灶火通到了储物间这里,清出杂货,专门给她弄了浴屋。

      他自己倒是少用,夏日里往往光着膀子在井边冲洗,冷云枝几次撞见了,看得脸红耳热,也难怪乡长的女儿能看上这个傻子,虽说反应没旁的人快,槐恩的个头和身型简直无可挑剔,宽肩窄腰,冰凉的井水滑过胸膛和腹肌上的坚硬线条,洇湿了随意扎在腰上的粗布衣裳,他弯腰取水,后背弓起弯刀般的弧度,幽幽的月光披散在宽厚的背阔肌上,贲张的荷尔蒙扑面而来。

      只是奇怪的是,他的手臂和肩背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刀疤,倘若只是落难挨过伤,绝无可能留下这么多,槐恩身上的更像是积年累月作战留下的痕迹。

      所以冷云枝曾猜测他曾是亡国的士兵,流落至此,然后卖傻充愣待在此处,可很快她就推翻了自己的猜测,因为他若真的身份敏感,行事自会低调,断不敢接近于她,而且长时间的相处令冷云枝明白,槐恩真的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了。

      热雾氤氲,冷云枝轻薄的长衫出浴,视线碰上入正厅的槐恩。

      槐恩呆楞了片刻,脸上顿时爆红:“我,我来拿你的衣裳去洗。”

      “哦。”冷云枝让开道,待他经过时,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余光往下瞥了眼,看见了意料之中的画面。

      他们成婚三月有余,可冷云枝从未给他碰过,若是强上,冷云枝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可槐恩从未强迫于她,规规矩矩地打地铺睡在屏风外。

      入夜后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冷云枝听见廊板吱嘎作响,知晓他上来了。

      “槐恩。”冷云枝把床下的红木箱子抱出来。

      “娘子有什么吩咐?”槐恩站在木格糊纸屏风旁边,眼神乖巧。

      “明天拿去县里卖,三十钱一张帕子,可以接受砍两钱,莫要叫人砍多了,会赔本的。”

      槐恩接过,箱子里是一叠叠针脚细腻的刺绣手帕。

      “这是娘子绣的?真漂亮的绣花。”他的眼睛亮盈盈的。

      “闲来无事,闺中学的女红也算是有点用处了。”

      闻言,槐恩脸色不大开朗:“娘子,不用劳累的,针线活费眼,我能养活你的。”

      “我总不能白吃白住吧。”冷云枝双手撑着床沿,微微努唇。

      槐恩蹲下来和她说话,抱着箱子,深邃俊朗的面容上呈现出浅笑如玉的温柔:“娘子愿意留下来我就万分欢喜了。”

      心口咯噔一跳,冷云枝的瞳孔晃了又晃,像是有什么坠入心海,泛起圈圈涟漪。

      真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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