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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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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头发干枯扭曲像噩梦的夜,她的眼睛却燃烧肆意像洞穿噩梦的火。
“xxx。”她说。
我听不懂她的话语,那不是我曾经学过的任何一种语言。
她空洞地张了几下嘴,我看见她的舌头,是一种病态的鲜红,这颜色在英格兰是少有的,我已经历的有限人生中,仅在一处地方见过。
正是桑菲尔德。
荆棘蔓生的巢穴中,雪白的裹尸单掩盖着鲜红的水晶。
我为自己此时漫无边际的联想打了个寒噤。这是什么样的噩梦,我之前从未遇到过。如果是在做梦,就让我快醒来吧。
但这不是做梦。因为她还在这里,我还在这里。
她又开口了。这次火龙般的喉咙里吐露出的是和我一样的语言,只是暗哑生涩。
她问我,你是谁?
我说我是简·爱,是这府邸中小姐的家庭教师。
她笑了,那声音像鸦群在荒原上久久徘徊。她又问我,是否已经见过这府邸中所有的人。
我说没有,这府邸的主人我还没见过,我是说罗切斯特先生。
她漆黑蓬乱的头发遮掩着她脸上的灰尘与阴影,却遮掩不住她扭曲的表情。
不,还有一个人,你还没有见过。她撩开头发,露出与这岛国阴湿天气绝不相称的橄榄色面容。多美好的皮肤,虽然干枯、粗糙,有着久不见天光的灰败,却因着生来自带阳光普照的底子,昭显着和此地格格不入的燃烧运命。
她俯视我,眼睛里是绝对不容置疑的压迫。你还没有见过,这府邸的主人,罗切斯特夫人。她说。
那是谁?我一边发问,一边想坐起来,但她的手压在我的肩头,强制我躺着。天气尚冷,这样的长夜里我需要被褥的温暖,她却光脚站在地板上,仿佛不可撼动的坚定。她的衣服不算厚,但是她的手并不冰,她的掌纹里暗藏着热情。
“罗切斯特夫人,是我,一个被认为不该存在的角色。”她回答了我的问题,又嗤笑了起来。她的样子看起来癫狂,可是不知为什么,我能感觉到,她其实非常冷静。
“夫人,请原谅我的冒昧,您需要一件晨衣……”我挣扎着再次想坐起来,想给她拿一件可以披上的外套,她却不让我下床,只是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警告我别发出太多声响。她自行从我的床畔拿起了我的披肩,没有往身上裹,只是端详。那落在粗糙的羊毛制品上的眼神,让我有些窘迫,我感觉我那微薄的自尊上又轻轻划过了细细的针。
“我不冷。”她说着,给我披上了我的披肩,扶我轻轻坐了起来。
我看着她。她大概比我大一些,七八岁,十几岁?我不知道。痛苦与疲惫让她显得苍老,凌乱与灰渍增添了她的可怖,她有一个噩梦里才会出现的形象,可她在我看来,只是一位女性。一位同样在这世界上受苦的女性。她和我一样,是上帝没有拯救的那一部分。
被放弃不会让女人失去冷静。女人有自己,自己就能拯救自己的灵魂。看看她的眼睛吧。我一看就知道,她不是那种会被环境禁锢住的人。
她简单几句就介绍清楚了她自己。伯莎·安托瓦妮特·梅森,出生在富裕高贵的牙买加家庭,和爱德华·费尔法克斯·罗切斯特结婚后,被其以婚姻的名义吞噬了所有的嫁妆财富。后者为继续从她的家族榨取金钱,将她带到英格兰,囚禁在此处,对外宣称她死了,对其家族宣称她疯了,她的家族不得不低头,用金钱填补那颗贪婪的心,好让他继续养活她这个被控制在囚笼里的疯子。
我说这囚笼比我待过的囚笼都好,我和她说起盖茨海德府和洛伍德义塾,我说起我贫瘠的人生经历和其中散落的几点温暖,我说起我到这里来的初衷——我不想被命运把控。我想成为的不是英格兰荒野上的阴云,我想看见远方的景色,我想成为风。哪怕我能见识的只是一团野火,那也没关系,只要它和那苍白房间里的水晶一样红。
她笑。她说我有眼光,这府邸是用她的钱建造的,虽然没有一处符合她的心意,用的饰品却出自她远渡重洋带来的嫁妆,一点异国情调就压倒这满室的沉重。
要小心啊。她看着我的眼睛,瞬间像个女祭司,在异域神庙中解读他人运命。你的好奇心会撬动你的人生,也容易让你步入人生的陷阱,她宣称。
是什么样的陷阱呢。
比如,一个富裕的绅士,在和你不同的阶层,他曾用爱情的名义骗取异国女子的财富,现在他要用掠得的财富订制一个他完全能够控制在手中的爱情。身心都是。他势在必得。他展示他的知识,让你感觉被懂得,再用自己的痛苦,博得你的同情,他暗示你他其实孤独,需要你的抚慰,又用差别对待,凸显你的特别与重要性……你会随他起舞,经历所谓命运,你会一再让步,突破你的底线,你是一张白纸,被塑造成他想要的样子,在有限的环境里,模糊你的意志,奉献你的一切,度过你的一生,而你还以为,这是你命中注定的爱情。
不,我不会。我摇头,不认为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我对自身认知明确,定义清晰,我是一位没有存款和家庭的事业女性,虽没有美貌与家底,但我有学习和创造的能力,我喜爱世界上与想象中所有美丽的事物并能够画下它,因此,完成工作,获取金钱,然后进入人生探索的下一阶段,这才是我想要去做也应该去做的事情。
那么,你就拭目以待吧。她笑着离开,留下我与一室寂静在黑暗里,仿佛她不曾存在。
白天到来,一切如常。这让我以为她是自我梦中走出的西比拉,但之后的经历让我发现,她是已经历尽背叛的美狄亚。当那场偶然的相遇带来了一场意外的相谈时,我相信了她所带来的预言。是的,这一切看起来没有任何联系,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她的语言在我心中回响,就像一把野火,舔舐焚烧着我青涩的喜悦,未肯让我的灵魂在迷雾中闭上眼睛。
是的,我什么都没有,但我依然被狩猎了,这不是不可能。那双未再出现的眼睛一直看着我,说——这是一个陷阱。
我开始每夜惊醒,但是再没有访客进入我的梦境。我嫉妒罗切斯特先生,无论白天黑夜他总是主角,他在这府邸内外都被簇拥,以落落寡合的模样炫耀自己的不同。他其实和我们任何一人都没什么不同,只是他有钱,有见识,因此不但能在所有看得见的地方得到任何人的关注,更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占据那双眼睛的注意力,我难以忍受的只是这件事情。只要他存在,她就不会来找我,我不相信是因为她不能。
没关系,我会让她看到。因为罗切斯特先生构造的故事里,有我。
一切的起承转合如她所说,是一种忽远忽近、冷热交替的精神驯服。如果她没有出现,我可能会将这种驯服认□□情,将调教过程视为磨合,无意识改变我的个性还以为这是独一无二的关注,是因为有人爱我——而现在我明白,在对方并不认为二人平等的基础上,任何的给予都不过是上位者的施恩垂怜,所谓的“我懂你”,往往是单方面的“懂”,是一种过往美化的展示,要的是膜拜、倾慕与吹捧,而非真正需要谁聆听。我所认可的自身价值,在另一阶层、另一性别面前似乎一文不值,或许只有到了上帝面前,傲慢者才能对自己的斜光有点清醒的认识。
我只是我,我不是谁塑造的角色。或许有些剧情因为我的存在而推动了,但我依然是我,即使生为他人眼中无光的瓦砾,也绝不作围拱明月的群星。
抱定这样的心态,我便从参与者成为了观察者。我使用我的眼睛,就像她一样,带着一点火。
于是我看到了她。她原来还在这府邸中出没。她是想复仇的美狄亚,夜夜徘徊却没有武器,只能用自己的牙自己的眼做出自己的攻击和预言。她的复仇蒙蔽了她的冷静,她的复仇只换得一点血,当我赶到时已看不到她的痕迹。她的复仇让她消失了,伤口成了复仇对象的荣光,而她又在哪里呢?
衣香鬓影缠住府邸众人时,我偷得一份清闲,这才让我找到了她,在阁楼隐藏的房间。她被束缚着,竭力从昏沉中挣扎醒来,我看到托盘里的食水散发着带有恶意的气味,明白她是被下了药。原来这就是疯狂的来源。
“你还清醒吗?”我轻声问。
她艰难地抬头看着我,试图把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
“每当这府邸热闹起来,你就会被下药对吗?你无法拒绝被下药……那为什么不趁着清醒的时候,逃?”
“为什么要……逃……”她目光炯炯如磷火,“我要夺回……我的一切,这里的一切……明明……都是……我的……”
我看着她脸上异样的红晕,忍不住想起那宾客也赞誉的鲜红水晶,和走廊里语被践踏入灰烬的深色丝绒。这里的房间不冷,但是和楼下的欢歌笑语相比,总还是有一丝失败的凄清。
“我没有什么钱,但我总觉得,我和您是一样的,我能理解您的心情。”
“你能理解什么……单纯的……小姑娘……”
“我能理解您是多热烈的人,因为,我也会审美,而我认同您家乡的美。”我把食水泼洒进壁炉,凝视着鲜红火舌吞噬掉一切污秽。“即使语言不同,艺术也是相通的,我们所追求的美不会骗人。您明明知道,比起这里的一切,更加重要的是什么。”
“是什么?”她的眼睛里映照着和我所见一样的火。
“是自由。如果说财富是某个人的,就理应由个人处理,那么这个人首先要有权力去掌握她自己。”我盯着她的眼睛,“一个人只要能拥有自己,未来就能有其他可能,若是连自我都不能掌控,外物再多都是牢笼。”
“你说的对。”她冷静了下来。“你说的对……没想到,你什么都不懂,却也能看得透彻。”
“那也是您给我点了一把火,让我看清了可能遇到的灾祸。”我站起来。“既然我避开了差一点注定的命运,我也希望能尽我的能力,帮您做一点事情。”
“那么,多加注意一下最近的宾客名单……”她若有所思,瞬间似乎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我会的。”我推开门,准备悄悄出去,复又退回来,笑问:“或许我下次可以给您带些茶点,比如,威尔士兔子?”
“不用,我还是吃不惯你们英国人的东西。”她虽然仍是被困,却已恢复了冷静:“我自己可以处理这种事情……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毕竟。”
壁炉里的火将要熄灭了,屋里开始发冷。但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野火烧得熊熊。于是我在其他人上来之前离开了。
之后的每天,我避开了人事的纠缠,在府邸的角落悄悄注视着每一位宾客,冷眼旁观每一件事情。他人的奚落与我无关,我只是心疼我那小小的学生,她在无意识的年纪就适应了被操纵的生活,作为傀儡,她和灯光下的男男女女别无二致,但是她还太小,她明明还有机会成为自己,她还有生出灵魂的可能。如果我可以,我想救我的小小学生,就像她一样,给这个小小肉身点一把精神的野火。我是教育者,我要这么做,这本就是我的职责。
终于,一位来自异国的宾客到场,舞台上的角色齐了。我悄悄去通风报信,隔着门得到一声低沉的回应,那回应像热碳扔在冷铁上,迸发出强烈的火星。
某个晚上,这位宾客遇袭。我参与了救助他的事情。他看起来惶恐,不能接受现实,但上药时无声攥紧的拳头彰显了他的冷静。我想,大概是时候了。
宾客离开了,而罗切斯特先生大概认为可以掌控我了,向我提出了非常的请求。我既意外又不意外,我只想知道,借此机会,那把野火是否可以回到它的荒原天地中。
于是按部就班,这次我加入了舞台上的表演。当那异国客人再次出现,我知道是时候让一切还原——同一时刻,我看到了桑菲尔德开始燃烧,荆棘蔓生的巢穴再也不能掩盖住那来自异国的鲜红水晶。
罗切斯特先生奔向他的财富——是的,他的掠夺和财路都在里面,他不能失去他们,我看得懂。而浓烟滚滚之中,我看到那个噩梦般的身影,她亲自举火突破了牢笼,处置了本属于她的一切,瞬息消失了身影,消灭了过往与困境。
她要她自己,向未来而生。
明月当空,没有提灯的夜晚我依然能看得清。在福柏、塞勒涅和阿耳忒弥斯的庇护下,我抱拥着我受到惊吓的小小学生,向反方向前行。即使没有提前告知,我也相信那里必然有什么,或许是马车,或许是接应,我会和她一起向未知里走,因为,我们是野火,顺着风不断燃烧才是我们的使命。
她一定在等着我。野火传递着,在她眼里,在我手中,我也要将它分享给我的小小学生。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和我的画笔都很期待。它只有在我手中,才配叫作我的运命。我要成为的,是我本就是的样子——生而独立,生而自由,生而平等,生而光明,生而拥有未知,也拥有无限的可能。
就让我清醒,我握着火星。
我不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