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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年魂梦悠悠(上) ...

  •   不见叶兄已有十年,江湖上没有他的传闻,三清山上他的住所也是人去楼空。

      我想他大抵是死了。

      贸然去拜访了他的同门,雪青告诉我十年前他们的小师妹坠崖而亡,问舟从那时起就已不知所踪。

      我倒吸一口凉气,肯定了心中猜测——这世间已经没有叶问舟了。

      他已经不在十年了。

      ——

      我叫云青舸,造船师世家出身,家族论辈排行二十一,旁人唤我云二十一,叶问舟叫我云兄。他性情温和谦逊,实则颇为疏离,若不是我一口一个“问舟兄弟”硬是与他混熟了,之后的事情还真是无缘得见。

      我是浪迹江湖的自由人,此身虽逍遥自在,但谈情说爱总是屡屡碰壁。初见时知道他有两个青梅竹马的师妹,还跟小师妹有着不可言说的情谊后,我羡慕了好半天。

      后来无意中才得知他的具体情况。每个人生来际遇不同,若是我也可以拥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但代价却是我要为她常年奔波日夜悬心,我是不乐意的。等等……或许这就是我没有恋人的原因?

      我搓着下巴颏上新长的胡茬儿陷入了沉思。

      ……

      “云二十一,云二十一!”

      “啊!”沉思中的我被惊动了,循声望去,是周巡检府的管家。

      我跟着他进了府邸,周巡检迎上来,脸上笑容未改,还如当年一般亲切。

      不过当年他是在江南繁华富庶之地当差,如今却在这北疆做一名小小巡检。

      巡抚使和巡检,两字之差,待遇却是云泥之别。

      不过好在官职再怎么降,周大人当差还有个府邸,府内还有位管家,也不算太落魄。

      这样想着,我冲他作了个揖。

      “周大人好,许久未见,不知您这儿可有叶问舟的消息?”

      ——

      大约十二年前,周大人出任江南巡抚使,在任期间先后结识了我和叶问舟。他惜才好八卦,消息灵通,待人亲善,我与问舟兄弟就是在他的府上相聚时熟悉起来的。当然,那时候周围还有许多说得上话的朋友,至于聊不聊得来,那必然不是每个人都能聊得来的。

      以酒拭剑,对月吹笛,踏风寻香,笑谈风云。江湖太大,朋友太多容易看花眼,朋友太少又寂寞,泛泛之交越多越好,但真心挚友只要几个就够。

      问舟兄弟就是我非常认可的朋友之一。可惜他每次都是匆匆来去,偶尔得空呆几天也不闲着,问他在忙什么,他三缄其口,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多问。

      不过,他虽然生性谦和内敛,但也有津津乐道的东西——的事情。比方说,他的小师妹。他总是把自己的小师妹挂在嘴边。我有时候同情那远在三清山的小姑娘,不知道她一天要打多少个喷嚏,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打喷嚏是她师兄捣的鬼。

      问舟兄弟平时很少托人相帮,仅有的几次也是为了他的小师妹。

      每到一处,他总要托我联系港口云家的船队走三清山那脉的水路运输当地特产,大多是吃的,也有供山门所用的其他稀罕物件,总归还是给他师妹的最多。专程航路花费巨大,我不差这些,问舟却总是过意不去,为我当了好几回打手。

      有一天运输船起航的日子恰逢八月十五,那天问舟兄弟多写了一封信托船夫带给他想见的人。船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河上到处飘着亮眼的花灯,街市热闹,男男女女相伴相携着游船,处处笑语欢声。我觉得两个大男人站在这里看河灯多少有些别扭,正想吆喝他回去,转头却见他望着河中盛景,眼里带着莫大的惆怅之意。

      ……算了,谁还没有个想家的时候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问舟兄弟很快回过神来。

      “多谢云兄,我们走吧。”

      “哎。”我伸手拦住了他。“我可没有在中秋节自斟自饮喝小闷酒的习惯。走,咱们整一盅去。”

      我们就近在乌云阁整了一盅。三杯梨花白下肚,好酒,微醺。我还是忍不住好奇,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哎问舟兄弟,我就一问啊,你要是不方便,也可以不回答:你每次都给师妹带那么多东西,明摆着偏心啊。师门其他人一点意见都没有吗?”

      问舟兄弟攥紧了酒盅,沉默了半晌。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慢慢开口了,带着苦笑说得极为艰难。

      “不会的。整个师门都很宠她。”

      “为啥?”

      话音刚落,我看见他的表情,自己伸出手,“啪啪”给了自己两个大嘴巴。

      问舟兄弟又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还是开口了,声音很轻。

      “因为她生了病,身体虚弱,偏偏性子活泼,到处惹祸。大家都纵着她,生怕她哪天……”

      他闭了闭眼。

      “她现在已经好多了,这些年我在外遍寻名医,也找到了不少珍稀药材带了回去,有朝一日,她一定会好起来的。到那时我就——”

      我情不自禁地接话:“和她结为夫妻?”

      “……”

      问舟兄弟瞪了我一眼,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说到他心坎上去了,这次开口时他语气里总算是带了点笑意。

      “到那时,我再问她的心意。”

      话虽如此,那天他顺其自然地喝大了,醉得像个会叫魂的死人,一直在喊师妹吃东西,从葡萄月饼吃到莲花酥,最后一边傻笑一边把亲朋好友谢了个遍,嘟囔着让师妹吃孩子的满月酒,我扶他回住处,被当成他和他师妹结婚时上门抢亲的人,挨了一通醉拳,那时起我大彻大悟,人品不代表酒品,以后再不和问舟兄弟一块儿喝酒了。

      ——

      周巡检听了我的问题,皱着眉头沉思了一会儿。

      “你说,叶……叶什么?”

      还没等我回答,他先拍了拍手。

      “想起来了!你说叶问舟!”

      周大人到如今也是一把岁数,终日操劳百姓琐事,脸上皱纹只增不减,眼神也不比往日清澈。但他说着说着,眼睛越来越亮,有种追寻往日意气风发的感觉。

      问舟兄弟,你真是一剂提神良药。

      “我记得啊,好像就在昨天,我的院子门口儿往左看是一堵白墙,请了画师来,画到一半儿出了点意外,然后问舟带着他师妹,提笔那是‘唰唰’两下,就画出来一幅大好河山呐……”

      眼见着他看起来像是年轻了好几岁,越往下说嘴越碎,我怕他拉着我直聊到晚上,于是迅速引开这个话题。

      “周大人,您只需告诉我,这些年里——这十年间,有没有问舟兄弟的信儿?”

      “这——”

      周巡检看着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问舟好像没有兄弟。”

      知道他理解错了,我还是没忍住深吸一口气。

      “我就是他兄弟!”

      周大人忽然敛了笑容。

      “那你还来问我!个混球!”

      ——

      周大人没有留我吃饭,我从巡检府出来沿着大道漫无目的地走。边疆不比江南富庶繁华,那里行商络绎不绝行人摩肩接踵,这里只有荒漠黄沙路边茶摊和破旧的在风中刀锋一样舒展的酒旗。

      我撂下两枚铜钱,自己动手舀了一碗茶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茶水下肚,解渴是解渴,总觉得有些寡淡。

      掏了半天兜,总算摸出来一个蜜饯,刚要往嘴里放,旁边小屋的门突然开了一半,一个小姑娘趴在门框上,睁着大眼睛盯着我——准确来说是盯着我手里的蜜饯瞧。

      不是我说,我要是有这眼神儿就去当刺客,一人辛苦,全家荣华富贵。

      我把手里的蜜饯儿抛给了她,她机灵地接住了,跑到屋里去没有关门,窸窸窣窣半天,怯生生递过来半块干粮。

      我恍惚了一下,动动嘴想说话,话到了嘴边又忘了个干净。小姑娘抬起头看我,问我:“叔叔,你的家呢?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里?

      “你来自哪里,去过哪些地方?

      “你身上还有蜜饯儿吗?我拿干粮和谁跟你换,如果你想要果子的话,我也有果子。”

      “那就葡萄吧。你有葡萄没?”我想了想,这样告诉她。“我没有蜜饯儿了,但是可以给你讲故事。”

      小姑娘打量我一番,转身又跑回屋子里。这次她动作很快,端出来一盘紫莹莹的葡萄,放在桌子上。

      “请吃!”

      我有一瞬间的恍惚。

      ——

      相识几个月后,我死乞白赖地跟着问舟兄弟去了一趟三清山。

      “这是我师父,云兄可以——”

      “叔父!”我自小向往武林人士,没忍住给前面仙风道骨的老者行了一个大礼。

      “……”

      问舟兄弟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叶哀禅老前辈倒是捋着胡子笑咪咪点点头。

      “你这孩子倒是个自来熟的。那就这么叫吧。”

      拜会过这座山上辈分最大的人之后,我先后瞻仰了他们种菜的地方、种花的地方、练功的地方最后是住的地方。每个地方都有文绉绉的名字,我记不全。

      只记得最后在住处前面,我们遇到了雪青姑娘。

      问舟兄弟照常为我们相互介绍。

      “雪青,这位是云青舸云兄,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

      “云兄,这位是……”

      他后面的话我却听不进去了,目光落在那姑娘身上,眼珠子都转不动,脑袋里一片混乱,只觉得脑浆子都要变成豆汁了,话到嘴边顺嘴就溜了出来。

      “雪,雪青,你好。”

      我看到她微微愣住,好看的眉头微蹙,盯着我看,白皙的脸颊泛起薄红。

      “回神了。”肩膀忽然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我一激灵,扭头一看,问舟兄弟促狭地看着我。

      “你刚刚唤她什么?”

      “啊?”我没多想,后知后觉地也意识到不对劲,“我唤她……雪青?你不也是这么叫的吗?”

      “我们是同门,这样称呼当然没问题。”问舟兄弟拍了拍我得肩膀。“倒是你……”他意味深长地笑着,没有把话说完。

      叶雪青原本侧对着我们站在不远处修剪花枝,现在她又转了回去,露出来的小半边侧脸微红,我看着她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是清醒了一点,但仍然觉得头脑有些发烫。

      叶问舟不安好心地又为我们重新介绍了一遍。

      “云兄,这是雪青,我的同门师妹。雪青,这是云兄,大名云青舸,是个极好的人,往日里送来那些特产,多亏他帮忙。”

      叶雪青:“……”

      我:“……”

      眼见着气氛焦灼起来,我和雪青面面相觑,都面红耳赤的,好像互为对方的杀父仇人。突然在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

      “问舟师兄?雪青师姐?”

      问舟兄弟的神色蓦然软下来,还没开口说话,眉眼间先带上三分笑意。顺着他目光看去,一个小姑娘扒着门框睁大眼睛探头,原本谨慎疑惑的神色在看到叶问舟的时候变成了欣喜。

      “师兄!”她张着手臂跑过来,笑容灵动,像一只欢快的小雀。

      “哦~”我忍不住摸着下巴感叹了一番,“原来这就是你那天晚上心心念念的人。”

      说完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怎么这么沉默?

      问舟兄弟对我使着我看不明白的眼色,小师妹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雪青姑娘的眼里带着淡淡的疑惑和兴味。

      四面八方——不,三面六方的视线让我懵了一下,下意识补充:“就……中秋那天晚上,他还喝醉了……”

      问舟兄弟叹了口气,扶额。

      小师妹忽然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倍儿可爱。

      “问舟师兄,”她晃了晃叶问舟的胳膊,仰着脸笑得明媚,“有人要我早早睡觉不能熬夜,自己却熬夜喝酒,还顺、其、自、然地喝得酩酊大醉,你说那个人是谁呀?”

      叶问舟配合地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对呀,那个人是谁呀?”

      “师兄!”

      “哎,”他笑闹着忽然神色一凛,手掌轻轻地贴了一下他小师妹的脸侧,“怎么瘦了,我下山前你还好好的……是不是最近没好好吃饭?又去地里偷红薯烤来吃了?”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觉饱了。

      我往右挪移了两步,轻轻靠近雪青姑娘。

      “嗯……”然后因为想不出什么优雅的话题而卡壳了,脑子里全是渔船渔船渔船,商船商船商船,药发木偶票券,元月十五汴京街市长灯如昼。就连往日里奉承舞姬姐姐们的漂亮话也想不出来。

      雪青倒似乎见怪不怪,笑吟吟拉我去吃水果。

      我在那里吃到了人生中最好吃的葡萄,清甜微酸,籽小皮薄,不仅不涩还回甘。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这些葡萄全是问舟兄弟给小师妹种的,我只是蹭吃蹭喝。

      那个秋天过得实在是新鲜。葡萄酒,葡萄汁,馅料花样多到吓人的月饼,桂花糕,莲花酥,问舟兄弟变着花样哄他的小师妹吃东西,比宫里的御厨还殷勤。

      中秋过后不久,我辞别了叶老前辈,继续我的冒险。此后偶尔收到问舟兄弟的来信,他和小师妹一起下了山,正在寻找治疗她的法子。

      ——

      前些年,我在雪落村听到了问舟兄弟和他小师妹的消息。北地苦寒,雪落村紧挨毁诺城,虽然对路过的男人不太友好,姑且还能探查一番。

      彼时已是冬初,朔风凛冽,吹得人脸又硬又疼。我本来并没有怀揣什么期望,谁成想没头苍蝇一样打听半天之后,我居然被叫到了城主面前。

      她说,下一站大牢。她为我指了一个方向:总之,不是毁诺城的大牢。

      我并不觉得问舟兄弟和他的小师妹会出什么事情,吉人自有天相。一个男人可能是有弱点的,但当他把自己的弱点随身携带,他就拥有了乌龟一样的甲壳,骨头在外边儿肉在里边,对外人浑身上下都是保持着警惕的。我急着找他们,也只不过是看到了些好玩的想送给朋友,并不单单只有他们的份。

      ……这样的心理安慰止于城主告诉我他们在这座城市都经历了什么——的那一刻。

      我知道入乡是该随俗,但这并不耽误我头痛,我头痛地揉了揉自己的脑门。

      “禽兽啊……”

      我收回那句“吉人自有天相”。有时候我会希望他们俩像话本里的……什么风和什么风来着?总之做一对随心所欲的恶人,有时候会轻松很多。

      我离开毁诺城,继续向北走。一路走一路探听,偶尔暂时搁置寻找计划,休息一段时间。

      不知不觉的,也就这样过了十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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