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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哀毁骨立 ...

  •   简繁之忧心忡忡地跟在沉默寡言的宫观身后,他幼时还会自言自语,如今却是一句话也不说了。

      除了垂首赶路,似乎再壮丽的景色都不能挑起他的下巴。

      他们踏过河畔的新泥,夕阳波光粼粼的艳影一直荡漾心头;他们行过蜀道的崎岖,茂林修竹、崇山峻岭,却无人能畅叙幽情;他们碾过花海,从不停息,也不好奇,是哪位圣人留下吉光片羽假装那为遍地芳华所孕育。

      宫观无论何时都是一幅风停水静的模样,只有简繁之知晓,他在濒临崩溃的高岸,一直拽着一束悬铃花。

      即将踏入下一个镇子,宫观蹲在一个小水塘旁边,缓缓把披散的头发扎成女孩子的模样。

      简繁之伸手抚摸了一下他耳边碎发,轻声说:“师父,天上有霓虹,您见过吗?”

      明知他不会听见,也不会感触到自己,简繁之还是温温柔柔地对宫观笑。

      “我还是第一次见。”

      他很庆幸他第一次见到是在师尊的过往。于您的回忆,与你共赏,希望不是只有徒儿一个人感到欢欣。

      宫观扎好发髻,站起身时竟真的抬头看了一眼欲落的霓虹,绚丽的彩霞占满他碧色的霜瞳,终于不再显出忧郁、苦痛。

      他伸手穿过简繁之的身躯,似乎想抓住将逝的流云,许是不可得,眸中很快归于黯淡,复而行路。

      这个镇子与来时的大相径庭,此等繁华景象,熙攘的人群只一眼便叫他望而生畏,却步,不知往何处去。

      简繁之上来牵他的手,走在他身边。

      宫观路经烟柳之地,一下便被几位老鸨围住了。

      “哟,这位公子长得实在俊。”
      “可不是嘛,瞧这大眼睛白皮肤高鼻梁的。”
      “小嘴儿真惹人怜。”

      宫观微微偏身躲过她们要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不明白为何轻易便被勘破。

      明明之前还能以女子的身份蒙混过关,在人牙子那里得更高的价钱。

      面施浓重粉黛的女子掩面轻笑:“哪有姑娘家……”

      眼神毫不掩饰落在他的瘦骨之上。

      “看小公子处境也颇为困迫啊,要不要姐姐们帮你?”

      简繁之觉着这景象实在熟悉,想起自己也曾误入过那烟柳之地,实是虎狼之穴,诱人毁道的。

      未经世事的宫观还是被骗进了楼里,他们让他换上丝衣,问:“小公子可有一技之长?歌舞,词曲,乐理,书画。”

      宫观摇头,她们在他面前笑得放浪形骸,用他所听不懂的方言相互交谈。

      “姊姊,你说是应把他卖给富户做妾,还是进献给大能们做玩物呢?”
      “妹妹,近日我占筮一挂,竟警告我们少做这些不积阴德之事呢。”
      另一个回应:“依我之见,不如将他卖给郑二公子,他近日要入学府,正缺一个娇美书童,价钱少不了我们,还积了阴德,岂不两全其美?”

      她们笑作一片,便把宫观卖给了一个满脸麻子的郑二公子。

      宫观好像并不在乎委身于谁,纵使正二公子当着他的面唱些淫词艳曲,也依旧毫无波澜。碧色的双眸假意恭顺,垂落视线。

      简繁之捂住他的耳朵,不想让他听见如此不堪的歌。

      宫观忽然抬手,轻拢住自己耳尖,把一缕发挽至脑后,简繁之怔愣一瞬,许是他自作多情,才觉得师父碰到了他的手。

      莘塍学府比起蓬莱的仙阁要繁荣不少,编修藏书、屋舍厅堂、学殿用品一应俱全,其夫子的修为也毫不逊色于蓬莱。

      可能是为了让学生专心,书童与修道者分居南北两地,于是便时时能见到肤白貌美的宫观,在樱花树下等待主人。

      他的雪发在温和煦柔阳中蹁跹,顾盼生姿的碧瞳与天共色,几乎每位学子一经过都禁不住把目光做婚嫁的绣球抛掷给他,而他敛眸视而不见。

      郑爱公子笑呵呵地来,笑呵呵地揽他入怀,笑呵呵地走,骄傲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似乎他不是来上学的,而是来夸耀自家“美娇娘”的。

      众夫子上课了无生趣,简繁之也有些困乏,仗着无人可见,坐在宫观身旁,靠着他入眠。

      郑二公子睡相不好,口水将典籍都沾湿了个遍,宫观把书移开,目视前方聚精会神听夫子讲学。

      下学,作别应该是宫观最受难的时刻。

      因为那郑二公子,总是让他笑一个才放他走,今天也不例外。

      “宝贝疙瘩笑一个。”

      宫观虚与委蛇,笑起来即使敷衍却也是极动人的。

      简繁之跟着宫观回舍,三人一舍的规矩或许为郑家威势所胁,也或许是宫观不合群,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居于此。

      “自在便好,思虑这样重。”

      简繁之自言自语。倒真希望世事难料,不会叫人猜到一星半点。

      宫观练气入体,旁人都是吃了丹药劳神费力数十年才得以踏上仙途,而他只是听了讲学,便能融会贯通地使用灵力。

      仙风道骨这种“质”,果然是天生便具有的么。

      简繁之下意识回避宫观沐浴,虽然他看不见自己,但该守的礼节总是要守。

      兴许只有此时才听得见师父的声音,或许也算不上声音,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能叹尽过往心酸、前世悲苦一般,很长,很长的叹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宫观日渐精进,而郑二公子停滞不前——除了腰围长了两圈,和比起从前更加好色了,倒也没什么改变。

      夫子今日讲道,课上只有两人清醒,便点了宫观回答所问:“何为道哉?”

      宫观起身,清凌凌的声音犹若白鹰振翅:“道,始而享者也,纯粹精也,旁通情也,无咎之前路也。”

      夫子轻轻颔首,提点他的爱徒:“化霖,你怎么看?”

      简繁之整个人僵在原地。

      简化霖一副温儒良善的翩翩公子模样,比起后来那副空躯确实灵动许多。

      宫观缓缓偏头,目光第一次萦绕在一个人身旁。

      “道,天为己道。”简短精辟的回应,深刻难明。

      他们不经意间对视,正气凌然的深邃眉眼,烫得人移开视线。

      简繁之有苦难言,伸手遮住宫观双瞳,十分幼稚地问:“他比我俊朗吗?”

      仔细打量简化霖的眉眼,剑眉星目朗朗,驼峰鼻樱唇灿灿,长得虽与自己七分相似,不过……确实有那么些他没有的韵味。

      简繁之俯身靠近宫观的耳鬓,就像有谁用指尖抚过一般,好痒。

      “可不可以别喜欢他那样的,师尊……”

      夫子让他们两个讨论一下,两人面面相觑,宫观只是听着他述道。

      忽而简化霖问他:“我记得你,是郑二公子的书童。未曾想学问也做得这般好。”

      宫观规规矩矩地回:“承蒙公子挂念,您的书童呢?”

      简化霖座位旁边放着自己的书箧,并无童仆侍奉。

      话题扯回道上:“习道需专,毋需旁仆。”

      宫观轻轻颔首,不知思及何处,瞳光一直停留在他腰间佩玉上。

      傍晚,细雨如丝,绵绵倾诉着谁的幽情,落满行人发顶,烂漫亦如白头偕老。

      宫观给郑二公子打伞,他一直纠缠着问:“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

      “生来便是。”

      “你到底唤什么名?”

      “您如何称呼,奴便唤何名。”

      郑二公子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借由着落雨的缘由,让宫观把他送回屋舍。

      阴风阵阵,把丝雨如弦般续,左牵右扯,纠缠不息。

      简繁之替宫观感到冷,从头到脚冻在寒雪中,好冷。

      被强拉入屋内的双手好冷,假意说出的话语好冷,一切的一切自骨髓深处如生冰花,血液冻结,皮肉生霜,再也无法因几块丝布而感到温暖。

      郑二公子的手摇晃着宫观的双肩,疯了一般问他为什么不愿意。

      内襟处的步钗忽而掉落,他弯腰欲捡,被一脚踹翻在地。

      代替玉手碰触珍物的,是一只布满疮迹的足。

      步钗在面前碎成了两半,如宫观生命也为之折断,绷紧的弦,彻底解脱,为了泪意而刺穿胸膛,能否也称之为道?

      一切都止休了,扰人清静的因果永远倒在了血泊之中。

      宫观跪在地上,缓缓拾起那只步钗,他于手心脆裂,成为再也无法挽留的碎片,只有两颗碧蓝的琉璃珠依然不舍得同他道别。

      是夜,雨突然转大,冲刷掉所有令人不齿,尸体、遗物、财宝,宫观全都不需要。

      黑暗中细微可闻铁铲楔入泥中的粘腻之声,可闻宫观因疲累而发出的轻轻喘息,可闻一阵叮叮当哐的异响,可闻□□倒下神魂俱灭如烛火将熄发出的滋滋乐音,可闻土覆尸身,缓缓被拍实的犹如饱腹之声。

      宫观紧握着那两颗碧色琉珠,仰面任雨露滑脱眼尾,一直平扬的唇角彻底耷拉,似萎蔫的花朵再不能向阳。

      简繁之当然认出了那两颗琉珠是前世宫观长命绳上的琉珠。

      可比起思虑,眼下他只在乎他的师父,在乎他的师父为何哭泣。

      简繁之抱住宫观,说:“别哭…师尊……”

      他不值得你掉眼泪。

      雨不是从天上降下的,是从可怜之人体内沁出的,如薄汗,如稠泪,如令人难过泣不成声的呜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哀毁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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