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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过眼云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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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繁之刚想顺着灵力消失的方向追,被宫观拉住。
“不必追了,她用的是烧寿元的术法,追不上的。”
“可仙阁从未教过这样烧寿元的术法。”
宫观低声自语:“是啊,她是从哪学的呢……”
“师父看得清她的境界吗?”
“她可能不练无情剑了,境界难测。”
简繁之垂眸:“她为什么要躲我们呢?”
我们应不应该把她抓回蓬莱?凡间颇是天地不收、六道不入的魑魅魍魉,她一个人在此无依无靠,连衣衫也是粗布织麻……
宫观轻抚他的头,并无安慰之意:“繁之,天地有命,以已这般做,定是有她的想法,而我们除了旁观,也无法插足什么,不如就由着它去吧。”
“那我们现在就回蓬莱么?”
“去长安吧。时值灯节,我们在凡间为她祈福,况且为师也欠你一次还愿。”
简繁之不明不白,许是小时候又说过什么想和师父一起放灯的胡话了。
长安天上人间之赞誉,倒真是名不虚传,高摞的酒壶芳香四溢,飘入京城楼里。勾栏、瓦子、戏剧,应接不暇。身着彩绘锦衣的女子飘飘欲仙,舞得腰肢被臂弯揽起,朝客人妩媚一笑,勾走三魂七魄。
指尖忽然触上什么柔软,原来是一位官人,把花灯塞入掌心,醉道:“今日有缘,这花灯便赠你。”话罢高举酒樽豪爽痛饮,誓有一种不醉方休之感。
垂头看那花灯,题字为平安顺遂,这般放荡潇洒的不羁风气,真是叫仙人也沉醉其中。
简繁之偏头对宫观笑,笑容也被衬得浮华:“灯节好热闹。”
繁荣在宫观的碧瞳中绽开,他却像毫无感触般目视江水,那悠悠远去不知汇入何江的愚望,正乘着花灯,漂流直下。
“嗯。”
或许他还不成熟吧,所以才不像师父这般淡漠,但为什么宫观俯身放灯的身影,显得这样冷寂呢。
属于宫观的愚望藏在花灯里边,属于简繁之的挂在他口中。
“愿一生一世,师尊常伴于我。”
着实讽刺。
“仙人又何来那一生一世?这是凡人的说法。”
“我们放的也是凡人的灯。”
宫观苦涩地笑了,开始回忆从前,那件已被简繁之忘却的旧事。
那时小繁之不满周岁,成天烦扰宫观,搅乱无情峰清净,使宫观被师兄今无怨斥责:“收徒自该在仙剑大会上收,怎可随意捡一处凡胎?速速还回人间,莫叫他遭此无妄之灾,哼。”
这话是责备宫观不会养孩子,又沾染尘缘,凭一顺善念,对人不负责任,凡尘才最适合凡人。
宫观哪里舍得,小繁之抬起水汪汪的眼睛,要哭的时候,他根本不忍撒手放他入人世。
可是有一天繁之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这么小是如何回到凡尘的,也没有人知道宫观是如何在茫茫六合中把他寻回的。
宫观光是想象繁之哭得伤心的模样,就彻夜难以安眠。
长安繁荣的市井,小繁之混在人群中被推挤,纵使摔倒在地,也没有掉一滴眼泪。但视线中出现宫观的白衣时,他一下就委屈地放声大哭,嘴里念着那时候他唯一会的话语:“师父…呜呜…师父……”
宫观在一瞬间便觉得心好像被谁掰碎了,尤其看见小繁之脸上泥土和身上鞋印时,胸口疼得简直要化为齑粉。
他把小繁之抱在怀中,哄了很久很久。可他当不好一位师父,他还是要抛弃他,去守自己的道。在宫观对自己不负责的同时,也在让小繁之遭受苦痛。
他无法做出抉择,是灰飞烟灭还是安分守己,他竟在这个问题上徘徊了千年。每每自己道心不稳,还要教简繁之何为无情道时,宫观便茫然。
或许他早就在无情道中迷途,无处为家了。
简繁之见师父久久不能回神,小指勾了勾他:“师父?”
“回客栈吧。”
长安的客栈也是雕梁画栋,建筑纹饰栩栩如生,仿佛屏风上的黄龙,下一刻便会睁开双目,扑过来撕咬客人一般。
简繁之和宫观相顾无言,隔壁的怪声频频扰得他们不能入睡。
简繁之倾耳去听这陌生的音调,被宫观捂住耳朵,但还是听到娇嗔的女音和低低的喘气声,似乎还念着谁的名字。
“师父,他们在做什么?”
宫观不知如何跟他解释,月光游过来,丝丝缕缕在他面颊映出绯色,繁之觉得,那是世间最美的颜色。
“你可知战场上那士卒想要对女子做何事?”
“他想羞辱她。”
“…也是。”
“先生教过,若去人衣衫,遮体不全便是羞辱。”
“好。”宫观选择不解释,问他:“既然你最后还是要杀了那士卒,为何不从一开始就帮助那女子呢?”
“女子未死,事情与我无关;可女子已死,士卒还羞辱她时,徒儿觉得心中有愤,故而上前。”
宫观对上简繁之那双瞳,两个人靠得极近,能嗅到少年身上皂角的味道。
“若师父有一日被人羞辱,你也要等师父死了再上前吗?”
简繁之凑过来抱住宫观,身躯还没有他高大:“我不想,我定在那人碰到师父前,让他灰飞烟灭,死无全尸。”
“为何有异呢?修无情道,应大爱天下,为人处世须公准,怎可因为我是你师父就让人死得如此苦痛。”
简繁之不明白,仙阁也教导修无情道要放下缘见,宜关爱,忌偏颇。
他问:“那我呢?我在师父眼中也与那些凡人无异吗?”
宫观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又一次模棱两可。
简繁之记得他明明是在客栈里睡着了,脚下却有结结实实的踩地感,四周漆黑一片,似乎有什么声音。
“繁之…简繁之?”
他提步,地面便以他为中心泛出波纹。
“找到你了。”
裴以已披着荧光,似乎是识海中唯一能浮沉的物体。
“以已?这里是……”
“这里是我的识海。”
简繁之看了她许久,缓缓撩起她的衣袖,她小臂上伤疤丛生,不知经历了什么。
“疼吗?”
裴以已还以为他会问别的,问那些像无情道人问的问题,可他带着怜惜和心疼的表情,是另类的冰冷、残酷。
“不用担心,早就好了。”裴以已不自然地缩回手:“你怎么来凡间了?”
简繁之如实告诉她:“掌门说你拿了欲文镜,要抓你回蓬莱。”
裴以已笑了,明艳的脸上却显出不屑的表情。
“那欲文镜是他亲自给我的,又以此为借口要挟我回去?哈哈,竟打的是这种算盘。”裴以已直入主题:“我找你是让你盯紧宫观,他是禁地的看守者,无情峰的灵脉流动似乎与他有关系。”
“你说师父私移灵脉?”
“也不是……”裴以已受掣肘,把欲文镜放到他掌心:“这镜只能用一次,用完就摔碎吧,看谁都无所谓,还给掌门也行,信不信由你。私移灵脉此等大事影响蓬莱气运,近来五山修行不顺,恐生事变。”
久久才听到裴以已最后一句:“蓬莱就交给你了,师哥。”
简繁之知道,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唤他师哥。
明知已走远,他却还低声祝:“师妹保重。”
希望,无论是九天之上,还是黄泉之下,都有你的归处。
晨间朦胧,简繁之醒时天刚亮,他收好欲文镜,低头却见睡得衣襟散乱的师尊。
他露出雪白的肩,一字型的锁骨似山峦绵延,几缕发丝适时枕在上面,显出几分旖旎。
简繁之伸手想要束好师父的衣冠,在冰凉指尖不小心触到更冰冷的躯体时,他便醒了。
“繁之?”
然而繁之只是继续做他想做的,为毫不设防的师父合好衣衫,才笑着抱歉:“对不起,吵醒您了。”
宫观眺望窗外,碧空如洗,尘世已惘然。
“回去吧。”
也是时候,该回无情峰了。
仙山不如人间热闹,不过每次宫观上山,都有慕名而来的弟子驻足而视,丝毫不遮眼中艳羡。
“小师叔回来了。”
“小师叔下凡做什么?”
“是带师哥下凡历练吗?”
“听闻师哥也已境界圆满了,不过几年估计也要渡劫。”
简繁之偏头问宫观:“为何这么多仙围过来?”
宫观在他身前御剑,淡然地说:“为师年轻的时候确实是气盛了些。”
反正师尊不说,简繁之去问别人也可以。
仙阁上学,气氛不同以往,唯一有生气的似乎是小师妹余兮儿的笑脸。
“师哥早安。”
简繁之除了对宫观,对谁都很冷淡:“嗯。”
环视四周,同门皆神情恹恹,不知道他们离开的时候他山传来了什么消息,竟令仙人沮丧颓靡。
先生端着书,无数次讲天君开山典故。
“天君在九天之上,早感三界灵气荒芜,上无仙魂长眠灵墟,下有妖怪为祸人间。他与其他神共谋沧澜生机而不被认同,故而以身殉世,陨落凡间。”
“他的臂膀成为昆仑秉甲,他的胫股是方丈致远双足,他的五官赋瀛洲享乐音绵延,他的血液浸润岱舆每一寸仙土。”
“他的残体成为了灵脉,影响着四山的气运。”
有人发问:“那他给蓬莱留了什么?五山中就蓬莱的衰颓之象最明显!”
“天君出身蓬莱,怎可把灵脉拱手让给他山?”有义愤填膺的。
“一个禁地我们守了几千年,抵抗了多少次魔族入侵?长老们上下翻遍了也没翻出那禁地有什么值得我们守护的!”有埋怨者。
先生把书砸在地上,霎时安静。
他抬高声音骂醒这些不成器的仙族后裔:“五山从未割裂!灵脉勾连,我山颓,他山亦颓。怎可把自家仙门置于沧澜命运前?仙道道义你们究竟是背到哪里去了!”
“剑冢先开,仙界大会提前,望尔勘破天道,为蓬莱寻一线生机,再造天君辉煌,使灵气溯回三界!”
马上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说先生连学也不授了,成天讲什么道啊,心魔啊,灵脉之类的事,一边叫他们坚守己道不移本心,一边又叹登天之路遥遥无期,叫人怎能不对己道生疑?
简繁之没什么情绪波动,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现沧澜境况不该嗤笑,可他分明瞧见余兮儿嘴角上扬,难抑欣喜。
余灵犀溺爱女儿,每日都来仙阁接她下学。
幼时简繁之也想宫观这样,现在只觉得无甚意味。
被人拦下,剑出,抬眸发现是尊者,又缓缓归鞘。
“蓬莱不是安生之地,对么?”简繁之问他,话语实在暗指为何他坐在掌门的位子上却连倾颓之象都无法预测解决。
无上尊者也已白发,却俊朗依旧。
“此事不宜在此议。”
他拂袖,眨眼间便到了主峰。
原以为掌门居所会与别的仙人有所区分,竟也是这般朴素,景致幽深。
掌门请他进屋,简繁之走在他前,他关门,意料之中地,下一秒门栓便被拴上,轻灵的一声脆响映衬他并不清明的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