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9、顾影自怜 ...
-
宫观缠绵病榻时不喜说话,所以简繁之总是静静的,静静地燃熏香,静静地熬灵药,静静地为他疏通灵骨。
被抬手赶出去是常事,可能师父也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脆弱和不堪。
简繁之不想当“别人”,他只想成为大千世界中,唯一能与宫观相依的事物,无论是微尘,抑或是苍穹。
他坐在宫观房门外,甚至搬了张桌子以便能及时回应师尊,即使他从来不唤他。
简繁之在外边沏茶,画符,阅览群书,修习字法;宫观在里面受梦魇,因情困,徒茫然。
“把香灭了。”
简繁之并未停下手中的毫毛笔,回应道:“这香对仙体有好处。”
其实熏香的气味很淡,典雅的檀木味并未有何不妥,但宫观撑着病躯,也要伸手掐灭那业火,挥散那长梁玄柱勾连着的于他而言无比刺目的往事。
简繁之不知何时进来了,手从宫观肩膀穿过,抓住他手腕。
愈疗宫观掌心被烫伤的焦痕,简繁之的声音从耳尖传来,很轻。
“对不起,您叫我便好,我不会再忤逆。”
宫观仰头,正好能靠在简繁之锁骨上,师尊的睫毛不知何时也落了雪似的白了,无言地怔愣许久。
在简繁之将要低头时,宫观说:“出去。”
廊外的风并不冷,却把人吹得心不在焉。
谢无尘刚迈入院落的门槛,简繁之便说:“师尊不见客。”
“他会见我。”
谢无尘面容苍老许多,却仿佛放下什么似的,气质愈加接近无情道,他无视简繁之的话语,推开门。
简繁之看着梨木门在眼前合闭,不可避免地想到宫观可能只是不想见他,一如凡尘劫中那般。
为什么呢?我是您的徒儿啊……
谢无尘撩袍在宫观旁边坐下,手去探他额温,灵气从太阳穴入,被宫观的血脉所纠缠。
谢无尘叹气,说:“你不该这么做。”
“我别无他法。”宫观移开他的手,躲避视线。
“我们给他添的苦难足够多了,你放手……”
“我不会放手。”
宫观斩钉截铁,固执于他而言,从来只对一个人。
谢无尘不知应说什么,把他的发挽到耳后:“你也该寻个人恢复修为了,不然都会死。”
“你知我不会做这种事。”宫观闭上眼睛。
他一身傲骨的师弟,一辈子也不甘于人下承欢,却为一人困囚千年,修为停滞而不知道何在。
“我要走了,你好好养伤,蓬莱无情峰需要一个人撑腰。”
宫观想说已经来不及了,他的修为大不如前,又何论撑腰?
谢无尘站起,抬步欲离却回眸道:“观儿啊,无论有无道在,你需问心无愧。”
静默中,无人回答。
光逆着谢无尘身影打下来,宫观仿佛能透过他的身躯看到沧澜注定的缘线,无论是他拼上的还是断开的,全都毫无意义。
简繁之百无聊赖候在门外,见无尘师叔出来。
他脚步并不匆匆,反而从容不迫,却莫名让人觉得,他一去,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简繁之叫住谢无尘:“无尘师叔要去哪?”
谢无尘并未停留回头,只摆了摆手。
“去寻道。”
“还回来么?”
他没回答。
深居简出的谢无尘,此次一出,竟无人知晓他行踪了。
日子于指尖流逝,而宫观的病依旧没有好转,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清醒时让简繁之离开,迷蒙时又只看着他不说话。
简繁之肆无忌惮地伸手抚摸宫观的眉,手指如一尾游鱼般游曳至眼睛、脸颊,他不敢去抚那樱唇,又想过师尊苍白的嘴会不会因触碰而戴上些许珠色。
“师尊,你梦到了什么呢?”
宫观的一只眼因他手指抚上眼尾而关锁,依然朦胧,却回:“你。”
“不是我吧。”
“是你。”
简繁之忽而笑了,不会有人知道,他从一个如此轻易的谎言中攫取到了多大欢愉。
他忽然似有所觉地收回手,不出所料,宫观又一次让他出去。
剑刃出鞘毫无章法,胡乱一通显出主人心乱如麻。
青缘坐在凳子上看简繁之练剑,问:“你在想什么?”
“师尊好像在刻意回避我。”
这一世,我并没有什么可指摘之处啊?您既没有先出格吻我,我也并未表露心意…为何……总叫我远离?您莫是不知我已无法自拔,遇见溺水之人都会救的您,为何对我视而不见?
青缘站起轻轻扶住剑尖,让他停止不成招式的无情剑。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真如凡劫那般,是因为我同他意中人相像吗?”
青缘走过来拉他的手:“你知他的道是无情,不应多想。何况你并未见过他情郎,凡劫景象不甚真切,你不该让此扰了道心。”
反正无论宫观是否动情,简若均永远是简若均,成不了端康。
简繁之把斩缘剑归鞘,他根本无所谓宫观的心上人是谁,他只想让师父活着,笑着唤他一声繁之,像从前那般教他练剑、习字。
而不是在雪地里被长命绳勒紧,眼睁睁地看着师尊在面前死去。
他的道是他,他的命比他的道更重要。
师尊前世究竟为何要死呢?是大限将至或是断绝生息,究竟有谁知晓?
宫观忽然唤他:“繁之。”
简繁之走近宫观身旁,靠在枕畔聆听他的话语。
可宫观又不说话了。
“师父,您渴了吗?”
简繁之起身去倒水,瓷勺边的水泽莹润宫观的唇,可他依然无言。
“是有哪里疼吗?”
简繁之依偎过来,发觉师父的脸颊很烫。
“您生了温病。”
灵气探入宫观身躯,顷刻间被吞噬而消失。
不应如此……
简繁之有些迷惘,世上只有一种体质能吞食他人的灵气。
待他想验证时,宫观止住简繁之的动作。
“为师对不起你。”
“没有什么对不起。”
宫观侧身,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摸他的头,像小时候那般。
“你等了很久,可是我依然得让你走。繁之,方丈山的无情道师祖姬明渊会收你为徒的,你我就在此,断绝师徒关系吧,此出蓬莱,咳…咳咳……”
简繁之去顺宫观的背,宫观竟然掀开被角让他进来,打算跟他彻夜长谈。
简繁之微微一愣,褪下鞋袜后躺在宫观身边。
如若师尊此时探他的胸膛,一定能发觉他并不平静的心跳。
情愫如藤蔓缠绕在腰间,试探着去触碰宫观,妄图揽他入怀。
“繁之,即使你走了,也要心系蓬莱,世间数千归宿任你栖息,希望你勿忘师门。”
“我从没说过要去。”
很奇怪,师尊这样心挂蓬莱,一方面自己守不住,另一方面也不让徒弟留在这里守护…肯定有什么理由……
宫观皱眉:“我命令你走。”
“那师父呢?师父留在这做什么?倘若师父不走,我也不会走。”
“逆徒!咳咳…咳……”
简繁之获得一个合理的借口抱住宫观,手从他脖颈穿过,轻抚他肩背,指尖划过脊骨处的灵络,引起他在怀中颤栗。
宫观的脸染上薄红,有些生气:“留在蓬莱只会害了你!蓬莱近些年气运本就不佳,你我二人命线相连,因果与灵脉私移纠缠不清,此等险象,应当早做对策……”
“我不在乎那些,师尊。”
简繁之只想着,为何蚕丝被中师父的身躯也能如此冰冷。
“师父,你冷吗?”
宫观无奈地抬眼看他,不明白他为何不听自己的话。
明明他幼时最听话了……
简繁之不在乎修为,不在乎名利,不在乎天道,甚至不在乎他自己。
午夜的风从窗棂灌入,一丝一缕,相拥着压灭烛火,室内陡然暗下,却依然能从萦绕的月光看清简繁之的眉眼,那样低迷沉醉又赤诚,仿佛怀中抱着的人就是他信仰,他们永不可分割。
宫观呼吸很轻,因简繁之的靠近而停滞。
“自师尊您把我从雪山拾起,徒儿这条命全为您消伐难、全因果,无不甘之处。”
“但求师尊别把繁之抛下,也不用怜惜,若我这条命可用……”
宫观的手被他挟裹着抚上自己的胸膛,有力的心跳全在指尖翩跹起舞。
“您大可全都拿去。”
宫观想抽回手却无力挣扎:“你不知道你这句话的重量。”
“要徒儿发誓么?”
“繁之,别这样。”
宫观把头靠在他身前,也轻轻地拥住他。
“我从未教你如此作践自己。”
他本就是一块卑惭的碎片,宫观玉手垂抚之时,就像得到生命般,被救赎于苦难的六合。
“师父,您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做。”
宫观久久不能言语,当别人的赤忱丹心血照你的身影,就会映出你高洁之下的龌龊。
“可我会让你伤心。”
“无情道人没有心。”
更何况他的心在他那,早已要不回。
宫观缓缓摇头,鼻尖擦过简繁之脖颈,酥麻痒意由喉结攀附全身,如在风中飘曳不定的芒草。
“是有心的……”
不然他们师徒二人不会于此相拥,顾影怜惜。
似乎怕简繁之听不到一样,宫观又一次重复。
“是有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