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逆取顺守 ...
-
清正五年末,帝师青云越痛笔疾书《望君知》,告诫观帝不要任人唯亲,痛斥他令太子率一千精兵去攻打百越之国的荒唐之举,为简若均披寒衣,暴露简化霖骠骑大将军兼任宰相的狼子野心。
青云越被斩于市井,一句“我愿以身祭恶鬼,求万世清明!”响彻人心。
而那天,却正是简若均带兵出征之日。
马首回望,泣下沾襟,简若均喃喃自语:我愿以身祭恶鬼,求万世清明……
他连为他此生唯一的先生送终都做不到,甚至不能拾掇他的尸首,曝于市井被腐鸟叼啄的尸首,是否还会记起大观王朝之下有数缕亡魂依旧哀鸣,日日夜夜不曾停息。
士兵拍了拍简若均的肩,提醒道:“主上,我们该走了。”
夫子被处死,他可不能让一千士卒也被处死,可以卵击石,又与死有何异呢?
紧拽缰绳的人心不在焉,简若均明显能感到士气低下。
他们都曾是他的手足,都曾是他于战场上救回的英雄,让他们同他赴死,实在于心不忍。
简若均手握通关文牒,在一处荒郊野岭召集全军,高扬旗帜还使那观字飘于天际,似乎他们心中都有一个王朝,那是众生各安其位、自得其所的幻梦中的朝代。
而不是让太子率军送死,史册都容不下他们的朝代。
简若均让旌旗手把旗帜放低,莫叫旁人看了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士兵们窃窃私语起来,诉说着雄心壮志或愁肠。
耐心等待声浪平息,简若均把头盔摘下,墨发三千一如往日那位英俊潇洒的将领,可他口中所言重若千钧,把每位士兵的头颅压低,再抬不起。
“此去百越之地,艰险非常,不比当康灵之战。吾不忍视尔等良将共赴生死,心中有挂念者,即刻丢盔卸甲,隐姓埋名,吾不追究叛逃之罪。”
战是死,逃又何尝不是呢?
只有见识浅薄之辈才会于此刻逃离,残酷的王朝不会让他们苟活一世,更何况一千精兵中不乏观帝的耳目,谁战谁逃都一清二楚。
但依然有士卒怯懦了,他们沉默着把盔甲卸下,一声不响地远走离军,只期望仰慕的将领此行安然无恙。
一千精兵转眼只剩八百,迟疑之徒也在山高路遥中逃逸了,出国境时只剩士卒五百。
简若均把圣旨阅了一遍又一遍,唯余叹息。
他抬手想同军师交谈几句,却恍然想起大观朝再无军师,再无那个讲学时总冷着脸、手指却温热的先生。
他的心头血也一定是热的,简若均想。
月黑风高,荒无人烟,本就不足的军备,此时更显不堪。
简若均好久都没感到过腹中翻涌之感,轻言:“好饿。”
他最衷心的下士蒋仲伯把自己的饭食给他,也不过是一个冷硬的馒头。
简若均没有跟他客气,共赴战场几十年,两人早已亲如兄弟手足。
他把馒头掰成两半,与蒋仲伯同坐而食。
“你怎么不走?”
“我不会走,要我誓天断发给你看吗。”
“……不用。”
“走哪能活?活路在哪?不如跟着你。”
简若均也思索过上千遍活路在哪,依旧没有结果。
“除了谨遵皇命同百越一战,别无选择。”
“五百人能赢百越?开玩笑,不如把我们的头都砍了还来得痛快。”
“如若求和建交呢?”
蒋仲伯一针见血:“求和?文书在哪?随礼在哪?你能装作外交文臣,难道他还看不出我们一众武将吗?而且这难道就不算抗命吗?回去照样被杀头。”
简若均久久不能言语,仿佛失去了声音。
蒋仲伯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把他头掰正与自己对视。
“其实你知道解决方法的,对吗?没关系,你不用太有压力,你是同伴,抑是上将,我都不在乎。我们效忠的人从来不是大观朝,为报您栉风沐雨之恩,甘愿肝脑涂地,承托您碧血丹心。”
简若均不愿看他的明眸,他的灿若繁星叫人退缩。
“若均,此均字在我心中,从来都是军令如山的军。自看见您高扬旌旗打下大观江山的灿烂笑容,臣便再也不能忘却您耀眼的英姿。”
听他这番夸耀自己,简若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你好肉麻……”
蒋仲伯哈哈大笑起来:“肺腑之言罢。”
玩笑并不能冲淡生活的艰辛,宛如污水永远也泡不出一杯好茶。
寒意消散之时,偏是无尽无际的暑,要把人吞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士卒直到热死之前,都还打落牙齿和血吞,一句怨言也无。
汗从里衣浸到外衣,从额上坠入下裳,每一步都走在苦难上,每一言都掉在讨伐中。
简若均遥望远处。
路在何方?溪在何处?以何为食?以何为衣?
从未觉得肩上担子这样重,在战场上他只握着他自己的性命,在官场上他只握着文人的风骨,可在边塞,在这荒凉僻壤,他却背负着这些信他敬他上上下下五百条人命!
他们有无家世?有。他们有无记挂?也有。
可他们甘愿同他共生死,踏碎山河,在所不惜。
简若均呼吸困难,终于发现一处湖泊,宣告全军暂作休整。
精神上的压力和身躯上的重担使他不堪重负。
他不知道要带士兵去哪,去做什么,会遇到什么,死亡会何时来临。
他当然知晓如何才能活命,是他不愿活吗?是支撑他活到至今的信念叫他去死。
简若均还是倒下了,倒在了水草丰美的湖畔。
蒋仲伯把他扛到马背上,拂落他发梢粘的草叶:“你过不去的坎,我替你过。”
一群下士围过来,无一不是担心上将的安危。
“主上怎么了?”
“好像说是温病。”
“主上这几天都为我们奔波,病倒也不奇怪……”
“是啊,那么大的野猪,主上一刺下去就让兄弟们大饱口福。”
“对啊对啊,这几日行军除了热了点,俺还觉得比乡里好呢,有吃有喝就成。”
“俺衣服破了,还是主上帮补的嘞!”
……
蒋仲伯拭去简若均额上沁出的汗,说:“虽然您听不到,但我仍要跟您说,您做得很好。”
马背上翻覆的三个日夜,却是简若均繁繁复复的三千个梦。
他梦见破碎的人影努力拽住一曳黄日,梦见观帝般清冷的人儿吻上自己,梦见简化霖独揽军政大权依然骄纵,梦见数万士兵将他们杀死。
刺刀穿过身上掩盖的尸体,直挑开躲藏在下少年的心盖。
梦见他空空如也的胃被窥探,被一片片切割、吃掉,被凌辱,长满赤苔,被放逐,腐鸟争啄,被怜悯,温润的玉手,被踏碎,成为一地破落的月光……
何时才是尽头?何处才寻得故人?耳边嗡鸣阵阵,他无法思考。
喉咙被灌入什么,他无法吐出。
他是谁,他在何处,什么三界,什么六合?
他不清楚,他不清楚……
数万支箭包围着他们,百越之君竟是一位窈窕女子。
她站在城墙上问他们何故前来。
一时无人答话。
女子令弓箭手准备,又大声问了一句:“谁是你们的将领?”
简若均似有所觉,可疾病压着他九尺之躯,任何一个部位都像被囚禁般无法动弹。
蒋仲伯放下佩剑,高声道:“吾名蒋仲伯,是大观弃兵的将领。众军士听令,放下武器!”
士兵们迟疑着看向简若均,得不到回应,只好顺着蒋仲伯所言放下武器。
百越之君遵循礼仪也报上了自己的名讳:“朕是依古帝。”
朕这个自称似乎与她娇小的躯体有些不搭。
“大观弃兵?大观就是那个听说很强大的国家?”
“是的。”
“那为何有弃兵?”
“回依古帝,吾辈都是身怀六艺的军士,观帝忌讳我们争权夺利,会动摇他的统治,竟…竟要我们攻打您!”
依古帝发出轻轻的惊讶吸气声:“那你们现在是?”
“我们不想为祸苍生,也不想再为大观效力,我们是来投奔依古帝您的,请您相信,五百人掀不起波澜,况且我们都是良好之辈。”
依古帝垂头思考,还问了一下旁边的老人,转头过来说:“朕怎么相信你们?”
蒋仲伯看出依古帝有小女孩心性,卖惨道:“大观驱逐我们,我可怜的幼弟,现在还患热病神志不清。如若百越不接纳我们,我们……真的无处可去了。”
见依古帝迟疑,蒋仲伯双膝重重着地,在万人目光洗礼下,选择了叛国。
“求百越垂怜!”
他置大观于何地?竟以大观之子的身份乞求别国垂怜。
简若均手拽紧马的鬃毛,低唇咳嗽想要反驳。
头颅重重磕在地上,却不是为了观帝,这叫大观颜面何存?
“不…不要…不要跪……”
无人听闻他呻吟。
似乎士兵也知道,此时唯有抛弃大观颜面,才求得活路一条。
陆陆续续有尊严撕裂的声音,像琵琶演奏《绝弦》,最后一指弦弦崩断,振聋发聩。
蒋仲伯又一次高呼:“求百越垂怜!”
简若均眼中的泪顺着重力坠入黄土,低声言:“别求…别求……”
我们是大观骄傲的子民啊……
这样细小的声音淹没在士兵一呼百应中,不被遵从。
第三声震耳欲聋:“求百越垂怜!”
你不愿跪的,我替你跪。你不愿抛弃的,我替你斩断。你不愿认清的,不求你认清。
你继续做大观至高无上的太子,让我来背负史册骂名。
我愿为你,做一名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