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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青黄不接 ...
挺近康灵之日临近,简若均披一个卫将军头衔,指挥士兵布防。
旭日寥落的昏光洒在他身畔,九尺男儿手执长缨枪,声名赫赫,高喊:“必夺回我大观。”
长城下士兵高声回应:“夺回大观!夺回大观!”
简若均半跪在观王面前,双手呈递奉上他的剑。
观王接过,声色淡淡:“尔为良将,待一举夺回大观旧都,将封汝为端康王,于京城赐府邸,以回馈为朕赴汤蹈火之行。”
简化霖立于一旁,高声道:“待夺回大观,众士兵大大有赏!”
气焰在此时达到最高峰,似乎胜券在握。
简若均接过御赐长剑,披风飘荡在他身后。
“击鼓。”
一声令下,第一阵鼓声响起。
简若均对简化霖点了点头,留下一句:“护好观王。”便隐没于万千兵士之中。
只听闻号角的嚎鸣。
“进军—破城门!”
粗重的柱木撞击紧闭的城门,发出洪钟一般浑厚的声音,手掌往前,手掌往后,所有士兵配合简若均的指令,轻易便破开城门,迎来第一波胡兵。
简若均自当起头,翻身上马高举长枪:“杀——”
纵使是腰肥膀圆魁梧粗壮的胡军大汗,也不免要惊愕于此等气势。
待血染红月,待声沉赤水,待最后一击将鼓击穿,简若均五万兵力以少胜多,打得二十万胡军落荒而逃,声名远扬。
夺都之战胜利,幸存的士兵却在到处寻找简若均。
他尚留一口气,倒在血泊之中时,仍紧握大观的旗帜,生生用旌旗刺穿了面前胡军首领的胸膛。
“康灵…必定是我大观的。”
简若均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句话,依然在挂念大观。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落于手心的树叶逐渐变得蔫黄。
简若均只着下裳,上身被绷布包裹,几乎没有一处皮肤完好,他意志终于愈伤后几个月的浑噩转为清醒,抚摸额上的纱布。
简若均问身后的人:“今年是?”
“清正一年。”
“清正…大观年号……真好…真好。”
仔仔细细抚摸着黄叶的脉络,简若均又问:“观王已登基,现在要称观帝了,登基仪式办得怎么样?”
“恢宏气派,众人欢呼。”
“好……端康王是谁?”
那人静默许久,才回:“简化霖骠骑大将军被封为端康王。”
加封仪式在你未能参加的登基仪式上办,青史留名而你被众人遗忘。
简若均沉默不语,手撑于腿两侧,往后仰视军师,他乌黑的发映在瞳中,显出无奈。
“先生,我在哪?”
青云越伸手去拆他额上纱布,帮他换药:“你希望你在哪?”
“宫里。”
他希望下一刻便能见到观帝……
问一句为何说话不作数,问一句当年义父义子情谊于他心中有多浅薄,问一句为他夺回五洲的将领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乎。
“我于观王而言,是什么呢?”
青云越不应他的话,任他胡思乱想。
是贱民,是棋子,是供人消遣的身躯。
若均啊若均,你是每个字都显得那样可怜。
简若均站起来时才发觉左腿麻木,行走时一瘸一拐;简若均进食时,才恍觉右臂颤抖不止,伤痕遍布。
“先生,我是废人了么?”
青云越给他沏茶,并未答话。
“所以才要抛弃我,对吗?”
“你想太多了。”
青云越给他茶他却不愿喝。
“给我也是糟蹋。”
脸颊被捧起,落入先生如镜湖的眼眸中,得到些许若有似无的安慰:“旁人看轻你,你也看轻你自己吗?”
“他是义父,是君上,不是旁人。”
简若均忠心如一,不懂变通,古板非常,一个窝窝头的情谊使他被抛弃后仍能说一句君父之言,好不可怜,讽刺之至。
青云越早放弃教他站直的念头,长睫垂下说道:“你在宫里。”
“现在?”
“对。”
细碎的星蕴藏在他瞳中,军师抚上他眼睫叫他闭目。
“我更希望你不在。被当成弃子也比在此受尽怜辱好。”
“我只求能效命观帝终生,怜辱,我并不在乎。”
“不成器的弟子……”青云越叹了一口气:“端康王也在宫中。”
“为何?他既已封王,应该在京城宅邸。”
“观帝糊涂,封王就算了,把宫里那太华殿赐予他,视皇权于何处?”
简若均长睫扫痒掌心。
“难怪乎总听见什么简与观共天下的无稽之言。”
青云越为简若均换药,问他疼吗?说疼就像长在心尖上的疣,你自己有,关心你的人也有,会随着呼吸刺痛心扉。
简若均不明白什么是心痛,可当他目送先生远走,方觉寂静寥落的深院就是心痛,锁住了他一整个清秋。
一时兴起,简若均以木棍做拐,一步一滞地探索这个用千万条人命和鲜血洗净的宫殿。
红墙根部新生的藓草开出乳白色的花,被黄昏的灯影摇曳得脆弱堪折。
简若均双腿无力支撑行走,只觉眼前这朵花很美,不应长在无人赏识的宫墙。
灯火阑珊处,眼前怎会投下一片阴影?
他日思夜梦的君主措不及防站在他面前,让人忘记行礼,以为还活在浑浑噩噩的梦中。
简若均忽地扬起一个笑,眼眸弯下的弧度饱含欢欣,毫不掩藏瞳仁最深处的悦愉。
怔愣的人轮到观帝。
简若均明明听说了那些事情,为何还能对自己露出这般天真的笑,仿佛数年前那个狼吞虎咽说着愿为您亡的稚童。
“义父。”简若均清醒得很快,孤鸟总要学会离巢:“我…草民应该行什么礼呢?”
观帝不由自主触碰简若均额上淤青,那张像他的容颜,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伤痕遍布,满是青紫的呢?
简若均顺从地闭上双眼,好像观帝忽然往他伤口上用力,他也毫无怨言的样子。
是什么时候,他变得这样…变得与记忆中的人不同了。
“免礼。”
简若均挣扎着拄拐站起,颤颤巍巍像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
他所受的伤,皆是为了大观。
他是一个灵魂都被烙印的孩子。
观帝把简若均的手搭在肩膀,支撑着他,同他散步。
“若均,朕好像很久没同你好好说说话了。”
“不久,眼睛一闭一睁,看见的便是义父您。”
他的每一句话都让人为他的悲惨而心痛。
但皇帝必须冷心冷情,故而视而不见。
“夫子前些天一直在照顾你吧,有讲学吗?”
“受胡人棒斥之后,不甚清醒,听不进学。”
观帝见简若均浑身伤病,又居西宫此等偏寒湿地,说:“是朕考虑不周了。”
由西宫迁到中宫,却连观帝的面都见不着。
简若均身体康健了,却像只患病的鸟雀,无声叫唤,一根一根拔掉羽翅,坐于廊上,等着不会回眸的人回眸。
他问青云越:“观帝很忙吗?”
“当然,皇帝哪有不忙的。”
简若均有些好奇:“他做得好么?”
夫子倒希望观帝做得不好:“整顿吏治,重振科举,选贤举能,注重民生,兼济天下。观帝啊,是位好皇帝。”
除开无线纵容简化霖这点,观帝确实无可指摘。
简若均点头,轻声说:“那就好。”
那就好……
“要怎样才能见到他呢?”
青云越翻卷手中的《论国策》,举至他面前:“读书。”
可能是夫子想要他专心读书,也可能是说读书便能见到观帝。
简若均选择相信后者,毕竟他的人生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只能没日没夜孜孜不倦,借由着炷焰微弱的光,读出一个国家远大的未来。
清正二年初,急雨奔肆把一切都浇湿,春光不显多情,雨中夹雪重章叠唱着民生多艰,稻谷歉收,百姓啼饥号寒,四洲疲敝。
端康王搬出永宁殿于京城落户,观帝大病一场缠绵病榻。
简若均撑着油纸伞,矗立在雨中,渴求能知晓观帝的消息。
一个小厮冒着雨幕连伞也没打,跌跌撞撞寻来:“大人,陛下要您去侍疾!请快些陛下催得急。”
简若均从没想过,竟能以这种方式见到观帝。
龙阳殿内熏香味散发到殿外,惹人一阵头晕。
简若均轻敲红木门,观帝的声音碎瓷般带着哑意:“进。”
在战场厮杀从未犹豫的手,此时却有些迟疑。
观帝坐在榻上,疾病为他面容披上轻纱,如坠雾中般苍白,却依然清癯飘逸,宛若谪仙。
他只着一件轻盈薄透的单衣,三月春风料峭,简若均上前为他披了件狐裘。
“太重了。”他轻声道。
简若均不问观帝是什么重,把狐裘仔细扣好,烧起屋内的银丝炭。
丝绢浸于温水,简若均一点一点擦拭观帝的眉目,像在临摹一副山水秀美的画。
观帝不言语,他也不言语。
丝绢从面颊拭到脖颈,又滑入锁骨,到胸膛……
屋中渐暖,简若均褪去观帝的衣衫,服侍他躺下,擦净他身子。
观帝苍白无力的手搭在自己掌心,连名字也唤不出。
这时候简若均才恍然意识到,他的皇帝并不总是不可一世威风凛凛的,也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在朝堂上面对抨击,也会力不从心;在夜深人静时,也会一遍遍问自己有何错处,一日三省吾身以至于心力憔悴。
观帝的身子瘦弱,如雪般白净,与常赴战场的简若均不同,他身上一条伤痕也无,似月般皎洁。
简若均开始思考何为美,眉目如画叫美,肢体修长叫美,雪白起伏中一抹樱色叫美,至高无上轻云蔽月也叫美。
“难怪屈平常把君主称为美人。”
他的喃喃自语被观帝听见,观帝抚上他乌发。
简若均发觉观帝发间添了许多银丝,用脸去蹭他的手:“义父,您还好吗?”
观帝没有回应。
简若均掖好蜀锦制的蚕丝被,把熏香灭了。
却听到观帝在吟诗。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观帝凝望着简若均,忽唤他:“端康,过来。”
他不是端康,但此时他愿为他唯一的君主做一次端康。
半跪在观帝面前,他缓缓坐起,未套好的衣衫滑落,香肩半漏。
“余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晚有儿息。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端康啊,你把孤带大,孤想为你送终,你却不肯。”
“你不与我人心,我怎知你心中所想?”
简若均不回应。
“嗯?端康。”
“义父,我不是端康。”
简若均终于明白了,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端康。
{《春雪》韩愈;《乌夜啼,昨夜风兼雨》李煜《陈情表》李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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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青黄不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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