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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时乖命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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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观数着日子,心不在焉地沏茶,一时不慎被溅出的茶水烫到手背。
简繁之站在他身后,抓住他的手腕轻轻吹气,有条不紊地用凉水冲洗。
看着宫观被烫红的皮肤,简繁之愣了愣,问:“仙人不是不易被烫伤吗?”
您的手都要被烫掉一层皮了。
宫观偏头对上简繁之视线,他露出心疼的神色,让宫观有些不适应地抽回手,编了个不知真假的理由:“进来修炼怠惰,淬体之法微微失效了。”
宫观凝神看着发红的手背,直到被简繁之的灵力治愈,才缓缓回神道:“吉凶未卜……”
“什么?”简繁之的声音落在耳边。
“……”宫观转移话题:“想来也是时候去看看你无尘师叔了。”
天色空濛,身下松竹苍翠如初,身上曜日却显得苍白欲颓,他们御剑而行,已记不清上一次师徒二人一起在无情风御剑是何许年纪了,只记得繁之还很小,拽着后衣襟便能整个提起,想要拎到哪去就拎到哪去。
宫观剑一偏,身形便摇摇欲坠,腰被简繁之揽住。
“师父今日怎么总是魂不守舍的?”
而宫观只是注视简繁之,他被刀疤贯穿的左眼闭着,右眼却如同正常人一样。
“左眼不舒服吗?”
指尖揩过眼皮的同时,灼烧的感觉便变得清凉起来。
“没有,只是强光时睁不开。”
还未靠近谢无尘居所,便听闻箜篌阵阵,见素竹翩翩起舞。
五彩斑斓的翼鸟于中天盘旋,只见谢无尘道袍轻盈,纤纤素指使琴音化作流云,缭绕整座仙山,到底是为人鸣冤,请出几抹悲色,却依旧不染尘俗,恢复了以往翩翩君子的模样。好一副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的图景。
宫观和简繁之待到琴音停静时,才缓步向前朝他行礼。
“见过师哥。”
“见过无尘师叔。”
谢无尘抬眸,温润的浅笑挂在嘴角:“怎的师徒二人想起来找我了?”
宫观一看便知,他又选择忘记和逃避了。
这样他永世修不完无情道。
宫观声音冷冷:“这是第几个玉净瓶了?”
“第二十二个。”他苦笑道:“我修为可是退后不少,也不见你关心。”
“你怎会不知玉净瓶锁不住心魔劫。”
谢无尘哪是不知,他是明知故犯。
“但是我没办法,渡了凡劫之后,我无法再承担任何苦难。”
宫观敛了神色,嘴唇嗫嚅着,不知道要说什么。
谢无尘给他递了杯清酒,清得容不下世俗。
“你我二人何尝不是一样的呢?你看你,虚弱至此;你看我,衰颓至今。还有你的徒弟,被搅入你我二人因果,不得安宁。”
“玉净瓶为何无情道人最多?为何无情道竟能登天道而你我皆止步于心魔?为何千道雷劫万道凡劫都渡不过们心所问?为何无情剑斩尘缘而你我仍被缘生锁在轮回至死不休?”
“宫观,我不想乱你道心,可我真的不明白,什么才是无情道。”
你说,天君明白吗?若是明白,那他为何陨落?
谢无尘不敢用天君述道,话语戛然而止。
宫观缄默许久,只能说出循规蹈矩的话来:“师父见了你这模样又要苛责你了。”
谢无尘捋顺衣袖上的褶皱,又把手置于箜篌之上,由小指到食指,一条条勾勒出世间的雪,人间的泪,和他骨血里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宫观握住简繁之的手,他并没有因谢无尘的话而感到讶异,害怕或是惊慌,他只是平静地用那双蕴尽苦痛的眼睛望过来,透过澄明的瞳,他看见镌刻在他眼珠后磨灭不去的疤痕,早把他的心蚕食殆尽。
“你当做没听见好了。”
简繁之颔首:“嗯。”
临走时谢无尘叫住他们:“你们的尘缘勾结在一起了。”
宫观睫毛颤了颤,只说道:“他打碎了我的玉净瓶。”
简繁之不明事实,只当是眼盲时曾碰落过。
谢无尘瞟了简繁之一眼:“我就当是这样,渡凡劫时小心。”
简繁之刚想回话,就被宫观扯走了。
简繁之垂眸看宫观牵着自己衣袖的手,条条淡色青筋潜伏在白肤胜雪下,让人很想抓紧,叫它们暴露无遗。
“师尊?怎么走的这样急。”
“你禅净师祖唤我们。”
门前的禅悟童子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宫观俯身去探他额温,问:“禅悟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禅悟算是禅净部分灵力化身,体外灵力都衰靡,那禅净……
宫观迈步入门槛,禅净安静地坐在莲座中央,睁开碧金色的瞳,颇有种不怒自威之感。
“观儿。”
“徒儿在。”
“过来。”
简繁之只好站在几步之外等候。
禅净似乎并没有让简繁之充耳不闻的意思:“你可知蓬莱山的灵脉日渐稀薄?”
“近来修炼似有所感。”
禅净缓缓仰头,让人只能看见他白花花的胡须。
他叹气道:“是天道不容,是天道不容……千年未至而孽障重现,五座仙山必定势同水火……”
禅净忽而凝视简繁之,说:“不应如此之快,自五千年前天君一战,三千年前无上尊者斩魔神,一切都不应如此快。定是有魔胎在蓬莱降生,为何全因果之人并未阻拦?”
宫观静默不语。
简繁之曾听过三千年前无上尊者战魔神的威名,那时的场景在典籍里还历历在目:机渊密境初开,危机四伏下隐藏着无数令人垂涎的宝物。
裴空憬没有选择入机渊,为仙族断后,只身面对如潮水般涌来的魔族大军,自炼的如铁剑般不起眼的破天剑出鞘必利,擒贼先擒王地生生砍下魔神首级,灵力全空仍能震慑魔族退去,双目金光四散,悟道而受赏,破天剑声名远扬。
谢无尘曾说,裴空憬比任何人更适合修无情道,这样他就不会为一女子所困,任蓬莱掌门时还恋恋不忘。
天君陨落,无疑不是给三界大大的打击,没人敢言无情道能重登天道,也不敢叫无上尊者强行改道回仙族气运。
掌门从门外走进,回应禅净的话:“那是因为全因果之人离了蓬莱。”
掌门的气质反倒比禅净温和,他看着简繁之,仿佛透过皮囊表象看见了他所经受的苦痛,轻轻伸出手点入他眉心:“可怜的孩子。”
一朵金莲镌入他骨血,吞噬净化他浑浊不清的灵力,简繁之顿感灵络轻盈,所有魔气妖气从血液中拔祓,重唤他明净灵力。
禅净慈眉善目的面容却掩盖不掉话语中的轻蔑:“掌门何由未请自来?”
无上尊者总是一副不疾不徐,不通喜怒,从容淡然的模样:“请了,不过被你门前童子拒绝几次。”
“哈哈,倒成了老夫的不是了,那老夫在此给掌门赔罪。”
无上尊者赦免他不予追究:“免。”
他看着立于一旁的宫观,宫观逃避视线,只听闻他缓缓叹了一口气:“禅净,你与我争了此些年,其实掌门之位我并不在乎。如今蓬莱有难,吾等自应前仆后继,你怎能怨于小辈?全因果之人我自会去寻,但求你斩魔胎、固灵脉,莫再求化神了。你当了解,五千年内不会有人飞升。”
掌门之印通体赤金,流光溢彩仿佛蕴含千古之谜。
禅净瞪大了双眼,眼白止不住颤,双手恭恭敬敬地承接了掌门印,仿佛不相信他渴求这么多年的至宝终于落到手心。
无上尊者裴空憬毫无眷恋地收回手,双指置于唇前念仙诀,竟出神入化到凭空出现符语印入禅净体内:“现任蓬莱掌门,无上尊者裴空憬。吾令汝,无情道禅净承接掌门印,接任蓬莱掌门。誓不负蓬莱,不负仙山,不负天道,若有之违,必神魂俱损,不入轮回。请誓。”
禅净虔诚地下跪行礼,一五一十复述誓言,凤鸣钟响彻仙界,昭告着蓬莱易主。
自此,禅净名为野心的无情道终于完满。
无上尊者转身欲离,临走时拍了拍简繁之的肩:“斩缘剑是把好剑。”
简繁之不明就里,三个人在凤鸣钟浑厚的钟声相视。
尊者前脚刚走,禅净后脚便做出令所有仙人为之一惊的决定:令所有蓬莱小辈散于六合,寻思悟道。
青枝濡软,花影扶疏,缠绵悱恻,把蓬莱对比得夜深心慌。
众位长老皆不赞成禅净此策:“他竟然想以这种方法排除魔胎在蓬莱祸乱?”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这是拿蓬莱的未来去赌啊……”
“若小辈皆折损在仙山外,沧澜…也算走到了尽头。”
“我的孩子…呜……”
……
简繁之摸着自己手骨,问:“师父,我是不是变小了?”
宫观察他眉目,确实变回十五十六岁的少年模样了。
冰凉的灵力沁入肌骨,宫观双手捧着简繁之的脸颊,解释:“换了修炼方式后与原先相斥,灵力净化必先重塑筋骨,有哪里疼吗?”
其实哪里都疼,可简繁之去蹭他掌心时,又觉得哪里都不疼了。
“没有。”
柔软的脸颊,让宫观想起他小时候,却笑不出来。
与其额间相触,宫观低声道:“你要成长得再快一些……”
快一点,逃出无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