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谜情》竹之禾

52、罪与罚（三）

　　史先生抱着黄勇义一起坠入了深坑。

　　欧阳雪大叫一声，旋即昏了过去。周可眨了眨眼，被黄勇义唤作毛大夫的老人依然平静地站在原地，他身后，那只金黄皮毛的猴子挥舞着双手，龇牙咧嘴，一脸怪相。

　　“世人只知道追逐财富，殊不知财富是最低级的东西。追逐它的人，就像没有开智的孩童，在一堆宝物中，捡了一个破铜烂铁。”老人说着，像是自言自语。

　　“那么你追逐的是什么呢？”周可问。

　　老人看了她一眼：“你的胆子很大。”

　　“我只是想知道，我的生命会被你用来做什么。”

　　“看看她们。”老人指了指常虹和阳阳。

　　常虹抱着阳阳站在山洞口，她的身影大半都隐藏在黑暗里，周可看不到她的神色，不知她对黄勇义和史先生的死作何感想。
　　物伤其类，很少有人会在死亡面前无动于衷，周可也只是强撑着镇定和理智而已。

　　“那个孩子，生了病，她想要活下去。活下去，是真正值得追求的大道。”老人的声调抑扬顿挫，像在对着什么人发表演说。

　　的确，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带着强烈的表演性质。这样的人，往往有着极其高傲的理想。因为怀着远超于世俗人的思想，他们会把自己看成另外的人，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自认为曲高和寡，也刻意不与人同。有时候，在机缘的促使下，这样的人会做出不同寻常的事情来。或极恶或极善，只在一念之间。

　　“你就像一个仙人。”周可说。

　　这句话奏效了，老人的脸容微微动了动。

　　“不，我不是先人，我也只是想要活下去。活下去，是唯一值得人追求的大道。古代圣人贤者，无不如此。我只是效仿先人，却不敢妄称先人。”

　　他误解了周可的意思，把“仙人”认作“先人”。周可没有纠正，继续顺着他的话说道：“当然，活下去很好，我也想要活下去。你能让我，让山洞里的这些人都活下去吗？”

　　老人不答话，反而闭上眼睛，嘴里开始念诵不知名的咒语：“青龙出海，天地寻踪，乾光汹涌，颠倒日月，江河逆流……”

　　周可静静地听着，看着老人抖动的嘴唇和花白的头发，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即使能活到一百岁，他的寿命也只余三分之一。

　　“人能活百岁已是高寿，你还能活多久呢？三十年，五十年？让生命延长数十年，以杀人为代价，值得吗？

　　老人睁开眼，缓缓说道：“无知小儿，你不懂得活下去的意义。你知道蜉蝣吗？天地间，蜉蝣朝生暮死，圣者则遨游三界，万年不朽。圣者不懂蜉蝣，可每一个蜉蝣，每一个觉醒的蜉蝣，都渴望着活下去！活下去，活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刻，活到天地倒转，日月无光，这才是蜉蝣的渴望！”

　　遨游三界，万年不朽，活到天地倒转，日月无光，这难道不是痴人说梦么？
　　周可难以置信，难道这个老人对于活下去的渴望，早已化为了偏执的病态的妄念？如果是这样，常人的言语，恐怕已经无法说服他了。

　　“你说活下去是唯一值得追求的东西，可是我和这个女人，却要死在这里，是吗？为了让你活下去，我们就要死，是吗？用别人的生命来助自己成仙，是你口中的圣者也不会做的事吧！”

　　“住嘴！”老人竟然第一次动了怒，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变得粗重又急促。他身后的猴子则用后腿踏着地面，焦躁地左顾右盼、抓耳挠腮。

　　“我可以死，但我的死，或者说我的血，真的可以让你活下去吗？”周可继续追问，“是什么让你相信，别人的死可以让你活下去？又有什么人，会用杀死别人的方式，来延续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恐怕不配称作人吧！”

　　“我让你住嘴！”老人几乎是咆哮起来，而后更加剧烈地咳嗽。

　　他的咳嗽声对于猴子来说，似乎是另一种可以听懂的语言。老人每次咳嗽时，猴子都会冲着周可挥舞利爪，似在警告她。这一次，老人的咳嗽止不也止不住，而猴子也感应到了周可的敌意，低低的呼号声从它的喉咙里传出——“啊呜！啊呜！”

　　周可倒不害怕，只是欧阳雪被这声响惊动了，从昏睡中骤然醒来，“啊啊啊！”她高喊着，整个人像是被梦魇魇住了，五官扭曲歪斜，面目惊恐万分。

　　“小雪阿姨。”周可轻声唤她，试着唤醒她的神智，然而，欧阳雪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开始发狂般乱撞乱踢，眼看就要踢到一旁的蜡烛。

　　“常虹，过来。”老人唤道。

　　后者像是明了他未说出的话，径直走到欧阳雪脚边，双手用力，将捆绑她双脚的绳结拉得更紧。

　　“还有这个狂妄无知的女孩！”老人说。

　　常虹默不作声地走近周可。

　　在那双手触碰到自己脚踝的一瞬间，周可一颗心紧张得蜷缩起来。但那手并不是在捆紧绳结，而是巧妙地给它扯松了……
　　她诧异地看向常虹，后者只是恍若无意地瞥了她一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做完这一切，常虹对着老人微微一躬身，老人并未发觉异样，说道：“你去吧。我们昏时开始，我要为我们的大事做最后的准备。”

　　常虹应了声，便去唤阳阳，要带阳阳一同出去，却被老人出声阻拦了。
　　“阳阳留在这儿。”

　　常虹为难地说：“毛大夫，阳阳她……她有点儿害怕那猴，你知道，自从上回被猴子伤了，这孩子就怕得不行。”

　　“这猴儿跟了我多少年了，我会看着它，不让它伤害阳阳，你放心去吧。”老人说。

　　常虹默然许久，终于妥协了，她走出山洞前，回头往周可这边看了好一会儿。

　　周可猜常虹是有话要说，大概是和阳阳有关的。但她尚且自顾不暇，双脚处的绳结倒是松开了，可手腕处还是被束缚着，要保护阳阳，她的能力有限。

　　常虹刚离开不久，欧阳雪就再次发起疯来。一个真正发疯的人，力气是常人的几倍。在她的挣扎下，原本捆住她双脚双手的绳结竟然松动了。

　　她踢开脚上缠着的绳子，又胡乱往后爬，踢倒了脚边燃着的蜡烛。烛火烧得正旺，一下子便烧着了欧阳雪的裤脚。她啊啊大叫着，在地上不住地翻滚。

　　周可刚刚一直在悄悄地磨捆缚自己的绳子，此时只差一点儿，她不顾手腕的刺痛，正要拼力把绳子挣断，去扑灭欧阳雪身上的火，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金光，原来是那猴子轻轻一跃，跳到了欧阳雪脚边。

　　猴子探出趾爪，灵活地伸手去撕欧阳雪的衣服，不巧的是，火势实在太旺，燎到了它的毛发。它“嗷”的叫了一声。

　　周可料想它受了痛，必定要跑回老人身边，谁知它竟然挥舞起弯刀似的趾爪，对着地上的欧阳雪，开始胡乱劈砍。

　　一道道鲜血在空中溅起又落下，欧阳雪身上的皮肉被它撕烂了一块又一块，诡异的是，她竟然不再大叫，而是嘻嘻地笑起来，不，她不仅仅是在嬉笑，她脸上带着甜蜜的、陶醉的笑容，眼睛痴痴地望着猴子，与此同时，她一双手挨蹭着自己的乳.房，像在享受酷刑。

　　周可惊呆了。

　　“猴儿！”老人低声喝道。

　　猴子跃回老人身边，喉咙里却仍在“嗷呜嗷呜”地呼号着，似乎是刚刚的施刑让它躁动不安。

　　“阳阳，过来。”老人又叫道。

　　阳阳磨磨蹭蹭地走了两步，她的眼睛一直畏惧地盯着猴子。她在离老人几步远的地方踌躇着，不肯走近。

　　猴子偏头看她，龇牙咧嘴地冲她做鬼脸，那弯刀似的趾爪不住收缩又张开，在黑暗里闪出一道道寒光。

　　欧阳雪忽然又大哭起来。她浑身浸透了鲜血，脚上的火倒是熄灭了，但留下了被烧伤的印记，脚踝红肿变形，她的胸部被猴子的利爪撕开了，伤口翻卷着，露出内里的白色筋膜，看着让人心惊胆战。

　　“啊哦嗷！”听到欧阳雪的哭声，猴子仰起头，嚎叫起来，接着，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它冲着阳阳一跃而起，一把将她扑倒在地。女孩立刻大哭起来。

　　“妈妈！妈妈！”她的哭声凄惨，让人心碎。周可暗地里更加用力地磨着绳子，但不够，她的力量远远不够。

　　她仰起脸，焦急地对老人说：“快救她呀！猴子会伤到她！”

　　出乎她意料的是，老人毫无动容，仍是闭着眼，低声念诵着咒语。

　　看着老人这般老神在在的模样，联想到他先前刻意支走常虹，周可忽的明白了：老人支开常虹，目的是阳阳！他的计划里，本就包括了阳阳！

　　果然，老人低低的声音传来：“……少女、中女、幼女，此三者，阴血合为坤之道。哈哈！今日就是我的大成之日！”

　　少女、中女、幼女。原来这样，这就是为什么他会选中周可，又为什么让阳阳留下，放常虹离开。
　　周可是这座岛上少见的年轻女孩，有欧阳雪作为中女，常虹自然就没必要留下来。而阳阳，就是岛上唯一的幼女。

　　这个卑鄙的妄人，竟然怀着这般毒辣的心思，不仅仅要伤害无辜的路人，还处心积虑地欺骗了一个母亲！

　　周可冷冷地审视着他，一股抑制不住的愤怒在心头涌动：“你夺走了一个母亲的希望，你伤害一个孩子！你会遭天谴的！天绝不会让你活下去！”

　　“哈哈，天谴？我说了，你不懂，你不懂蜉蝣对活下去的渴望，天谴算什么？哈哈，哈哈！”老人哈哈大笑，声音里是无尽的狂妄。此时的他，分明和刚刚那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判若两人。

　　女孩的哭声渐渐小下去，周可感觉很冷，那是很深很深的绝望和无力。她恨自己力量不够，不能救下那个善良的小女孩，恨自己只能被困在着该死的绳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