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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盛宴 ...

  •   事实上,我在长沙国平静度日的这几年时光里,外面的刀光血影一直都未停歇。刘邦封了七位异姓王,不过是当时势弱时的权宜之计。长安这个崭新帝国心脏的巍峨宫墙里,站在皇权顶峰上的人不会放任心怀叵测的异姓人,而那些曾经呼风唤雨、甚至差一步就登封极顶的英雄或者枭雄们,也绝不会引颈就戮等着末日。
      这几年里,当初最势弱的三个异姓王,赵王暴病,他的儿子即位后,因罪被贬为宣平侯,燕王和韩王都已被逼改投匈奴,等待他们的,只是丧家犬般的结局。剩下了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和我的义父,长沙王吴芮。
      历史告诉我,这四位王中,最后唯一“善终”的就是我的长沙王,长安的屠刀并未向他举起。所以这些年,我并不十分担心。但是现在,这个神秘的长安来客,一下将我的神经紧紧勾了起来。
      历史若是说错了呢?毕竟只是白纸黑字的传载,权势可以随心所欲或明或暗地对它加以篡改。对我来说,长沙王不是故纸堆中可供凭吊叹息的故迹,而是与我息息相关的亲人。

      吴延直到深夜才回,带了满身的秋寒和肃杀,而我也一直在等他。
      他的目光笔直而坚定的。
      我了解他,这表示他已经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而他不会瞒我,我等着他开口。
      “辛追,今天的客人是长安来使,你知道他带来了什么吗?”
      我帮他解衣洗脚的时候,他终于问我。
      他的脚关节,因为旧伤,每到冬阴时就会胀痛。所以我会在秋天提早开始用熬过的热药水为他泡脚,以期减少之后的痛苦。
      “什么?”
      擦干他的脚,我坐在他脚边,双手拇指慢慢替他推压着脚上的穴位。
      “一瓶药。”
      我有些惊讶,停住手,终于抬头。他脸部的肌肉僵硬。
      “药……”
      我迟疑地重复一遍。
      “是的,药,混入饮食,摄入之后能在睡梦中死去,而旁人绝不会查出端倪的药。”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样的消息,还是出乎我的意料。
      长安使者,送来了这样一瓶夺命的药,这是什么意思?
      想到那三个已经不得善终的异姓王,想到当年吴延被封长沙国丞相后的无奈,想到这几年里他无意被我觉察到的偶尔愁绪,我忽然明白了过来。
      历史原来确实会玩笑。什么善终。狡兔死,走狗烹,亘古不变的真理,没有谁能逃脱。一个一个,这么快,竟就轮到了长沙王。
      “辛追,你知道我这个长沙国丞相的唯一职责是什么吗?就是监视长沙王的一举一动。”吴延冷笑了起来,“我的兄长,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吴国国君的血脉,年轻的时候,或许有过争霸的豪情,但是现在,他早已韬光养晦,对长安的权力中心退避三舍。长安却不肯放过他。”
      “你是利苍,他的臣子。但他必定也知道,你更是吴延,长沙王的血亲。他这样做……”
      我说不下去了。
      我见识过刘邦阴狠的一面,但是现在,我却不得不佩服他的算计。
      他明知吴延和吴芮的关系,也知道吴延绝不会愚忠到去弑亲的地步,到了现在,他认为的适当时机,向他的臣子利苍下达这样的命令,唯一的目的就是逼迫长沙国反叛,而这恰给了他铲除眼中钉的最堂皇冠冕的借口。
      之前的燕王、韩王,就是入了这样的彀,一个一个地被逼远避匈奴。
      这正是他最擅长的伎俩,如毒蛇般致命。
      “你想如何?”
      我望着吴延,问道。
      吴延皱眉道:“长沙王就算不是我的兄长,我也绝不会做出此等勾当。我本以为这一天会晚些到来,没想到现在,他竟然就迫不及待了。自不会隐瞒兄长,明日就去见他,须得及早防备。今日暂时敷衍了来使,不过是为多争些时日。”
      “然后呢?”
      “我别无选择。长沙王是我的兄长,我和他身体里流着相同的血脉。我必须永远站在他的身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逼我至绝境,唯有搏命!”

      唯有搏命……
      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吴延说话的声音低沉,却如金铁般铿锵。

      长安既已派出来使,绝不会就此罢休。而吴延,他是个宁折不弯的人。

      利苍,英年早逝。
      我一直拒绝去想这一点。但是此刻,这个仿佛诅咒般的念头却仿佛毒蛇般地再次钻入了我的身体里,啃噬着我的心脏。
      一定是过了太久的被保护稳妥的安逸日子,我竟再也寻不回从前一人面对未知时的无畏和勇气。我拒绝去想失去吴延的可能性。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对于宿命,我始终不解。我只祈祷,我所知晓的所谓“历史”,既然对吴芮踏空,那么对利苍,也必踏空。

      感觉到了我的恐惧,吴延面上的煞气顿消,拥我入怀。
      “吓到你了……”他紧紧抱着我,低声抚慰,“方才不过是我最坏的打算。战事若起,难免生灵涂炭。我更不愿你从此颠沛。你放心,总有两全之法。”

      两全之法……世上从无两全法。我早就明白这一点。

      长沙国这片自上古流传而下的美丽之地,在我义父的羽翼之下,从前侥幸躲过了那场兵戈铁马的践踏,而今更是宁静,世代繁衍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安居而乐业。但是这安与乐,却独独没有眷顾临湘城中最高贵的那一家人。

      第一个长安来使去了,很快又有第二个,不过三个月,已经来过第三个了。
      长沙王王宫中,自第三个使者去后,一连数日,连空气仿佛也凝固了起来。
      第三个使者带来了皇命,云长沙王吴芮,被人指与早先叛乱的前燕王卢绾旧日曾来往丛密,着即刻随使者入长安,协同受质。
      这个使者,是被吴延拎了掷出临湘城的。
      据说他被丢出城门外的时候,连掉落在地的一只鞋都来不及捡拾,匆匆上马,狼狈夺路而去。
      临湘城的百姓俱都拍手称快,讥笑长安使者亦不过尔尔,但我却知道,长安与临湘之间,随了这一掷,裂痕再无弥补的可能。
      刘邦要出手了。而长沙国,也摆出了自己的姿态。

      使者去后的第二天,恰这一日,是长沙王吴芮五十整的寿日,整个临湘都成了欢庆的海洋。百姓们结队到王宫前叩拜祝寿,在大门口堆一枝自己亲手采摘的象征福寿的琼枝。从早到晚,人流川流不息。
      义父仁厚而威严。比起那个远在长安的帝王,百姓对他们自己的王,发自内心地拥戴。

      王宫之中,吴延率了他的侄儿侄孙和臣子们,向这个王国里最高贵的那个男人奉上美酒。而我则陪着萍夫人一道,目睹着这一场祥和而华美的盛宴。
      决裂已然不可避免,在我看来,这是最后一场盛宴了。所以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默契,脸上洋溢着最热烈的笑容。没有人提起昨日的那个长安使者,就仿佛他从未踏足过此地。

      过了这场盛宴,一场我从前未曾料想到过的交锋就要发生了。或许大的历史方向,真的无法改变。但是洪流下的旁支……谁知道呢。

      我也喝了不少的美酒。
      我不愿去多想即将到来的未知了。那是我一力无法阻挡的。若是注定要发生,那我就只能去忍受,去经历,尽我所能,去保护我所爱的每一个人,就算无力保护,至少,我会和他们站在一起。

      盛宴终有散。当深夜,王宫大厅中粗如婴臂的牛油蜡一盏一盏地依次被灭的时候,我却兴奋地几乎想要跳舞。
      我看向了身边的吴延,他的眼睛也闪闪发亮,犹如这夜空的星辰。
      “延,我要去泛舟!就现在!”
      临湘城外,卧了八百里浩渺湘湖。
      “诺!”
      他没有丝毫犹豫,只是牵了我的手,朝宫门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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