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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伤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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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不过匆匆半月,利苍便随了刘邦的军队出了关中,朝着荥阳、成皋而去了。
荥阳的西北有一座敖山,自始皇帝占领中原以后,就开始在敖山筑城建仓,储备粮食,这里成为他后来征伐六国的军粮供给仓库,所以现在,刘邦和项羽对这一带都在虎视眈眈,双方进进退退,杀得难分难解,刘邦先是占领了荥阳,大将军韩信控制了敖仓之后,派了重兵把守,这才率部继续北征,但是不久,项羽便在范增的提醒下,切断了敖山到荥阳的甬道,将刘邦大军死死困在了荥阳城中,刘邦最终突围了,但是突围的方法十分可笑,据说,那天的夜半时分,荥阳城的东门突然大开,火把照亮了天空,从城门里鱼贯跑出了几千名的女子,嘴里喊着“汉王要投降了,汉王要投降了!”楚军纷纷赶来看热闹,等这些女子走完了,天已经亮了,而刘邦也早已从西门突围逃出,到了成皋,继续与占领了荥阳的项羽对峙……
此时秦二世元年陈胜揭竿而起燃起的那簇战争烽火,已经延续了整整五年了。战争,让这片土地饿殍遍地,血流成河,十室九空,家破人亡,士卒疲惫了,百姓困顿了,土地荒芜了,城廓残破了。
我一直住在栎阳城中,深居简出,再也不关心这天下的纷扰,只是盼望着时间能流逝地快一点,再快一点,盼望着刘邦能尽早地捉住那只从秦王朝的皇家园囿中跑出来的鹿子,盼望着利苍和另一个人在这乱世中的平安。
转眼已是汉三年的冬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和利苍的几次见面,也不过是他随了刘邦匆匆回到关中几日,而又匆匆离去。
而张良,我却是再也没有见到过了。
这天的午后,我正静静坐在庭院之中晒着暖暖的太阳,一个信使带了一封信,是悠写来的,落款的时间已是三个月前了。
她告诉我,她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虽然英布现在还在北方为项羽争夺地盘,一年也难得见到几次面,但是她却已经很满足了,她现在正在满怀喜悦地等着她孩儿的降生,那将会是她的命。
我望着布帛上悠那娟秀的墨迹,想象着此刻大肚便便的她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的笑容,我也笑了。
她一定会是个好母亲,这世上最好的母亲,她的孩子,也一定会是个最幸福的孩子。
然而,就在我的喜悦还没有来得及发酵,另一个消息却又突然来了,来得让我一下子有些措手不及。
我收到了来自成皋的一封家书,利苍写来的,他在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一堆话之后,最后提了一句,英布已经接受了汉王的招降,叛离了项羽,带着他的人马投到了汉王的麾下。
我知道,早在去年刘邦兵败彭城仓惶逃窜回栎阳没多久,当时的张良就已经为他分析了天下的大局,指出韩信、彭越和英布三人的势力是决定中原鹿死谁手的关键,从那时起,刘邦就一直存了拉拢英布的心思,而现在,他终于还是得偿所愿了。
我微微笑了一下,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利苍的信。
突然,我怔住了。
我想起了悠。
悠一直都在九江的六安,那是英布被项羽封为九江王时所定的都城,可是现在,英布投向了刘邦,悠呢,他将她带离了六安吗?
我不了解英布,但是我知道,像他这样野心勃勃鹰顾狼视的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最先想到的一定不会是他的妻子,即使这个妻子现在已经怀了他的骨肉!如果悠还在六安,而项羽一旦得知英布背叛的消息,那会发生什么,我已经无法想象了。
汗一下子涔涔地从我背后冒了出来。
我几乎是抖着手,写了一封信,叫府上的人立刻用最快的速度送往成皋。
信是写给利苍的,我让他一定要找到英布,打听清楚他究竟是否已经对留在六安的悠做了安排。
信送了出去,我却是坐立不安,心急如焚。
第二天,我便骑上了快马,朝着东南而去了。
我已经无法再让自己这样等着成皋的回信了,我必须要做些什么,否则,这样的等待对我来说只是一种煎熬。
九江本是和浮梁瑶里靠得更近些,可是义父此刻必定还不知道发生在中原的这个消息,等他知道了再去保护悠的时候,只怕项羽的愤怒之刀上已经染上了鲜血。
本要一个多月的路程,我疯狂赶路累死了三匹马,终于在半个月之后,赶到了六安。
悠果然还在九江王的府第之中。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扶着自己隆起的腹部,站在水榭之前的曲桥之上看着水里的金鱼,一片安详,甚至在看到我的时候,神情还犹如在梦中一般。
我强按捺住心中对英布升起的愤怒之火,面带笑容,走上前去。
“悠,跟我一起到瑶里去。”
她一怔:“现在吗?”
我点头:“是的,现在,马上就走。”
悠的面色一下子有些苍白起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触手已是发凉了:“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
我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你快生了,到瑶里去总归是好些。”
她站着不动,摇了摇头:“阿姊,你别骗我了,你在栎阳,没有什么事情怎么会千里迢迢地赶到我这里来?你的嘴唇发干,眼圈青黑,你一定是好多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到底什么事情你要这么急着赶过来带我走?”
我叹了口气,想了下,终于说道:“是英布。他已经投诚到了汉王帐下,怕项羽知道了会对你不利,所以特意让我来这里带你避到瑶里去。”
悠的眼里一下子绽出了一丝柔和的光,对我点了点头。
我拉了她的手便朝着门外走去,她却仍是站着不动,我有些不解地转头望向她。
她偷偷抬眼,看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地说:“家里……家里还有个姬妾,我须得带她一起走……”
英布竟然还有姬妾!
我大怒,只是这怒火转瞬便已经消散了。
三妻四妾,在此本就是常理,我又何必生气呢,我只是为悠悲哀,为她不值。
我冷哼了一声:“悠,我只是来带你走的,可不是要一并带走他府上的所有人,你即刻发下话去,让他们拿了这房子里的值钱东西,各自散了不就好了,何苦还要多此一举?”
悠摇了摇头,看起来神色竟是那样的坚定:“她……她是夫君喜欢的人,我不能抛下她……”说着,已是吩咐身边的仆从去叫那个姬妾了,又转身看我一眼,满含歉意地笑了一下。
我气极,却也是无奈,只好冷着脸,耐心等着那个英布的姬妾。
那个女人很快就出来了,面上带了一丝仓惶之色。
我只看了一眼,便一下子呆住了,如遭雷击。
这个女人,她……竟然就是吴姬,那个和我长得相像的一年多前刘邦张罗着要赐给张良的吴姬,早已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天之外的吴姬!
她怎么会变成了英布的姬妾?
吴姬也是认出了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我全身一下子发热,面上烫得可怕,仿佛做贼被当场抓到的感觉。
我不敢看向悠,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阿姊,马车备好了,我们走吧。”
悠微笑着看着我,说道。
我一凛,立刻牵了悠的手,转身朝着门外而去。
门口已经排了两辆马车,我和悠一辆,吴姬和另外一个侍女一辆,车夫一甩马鞭,马车便辘辘滚动,朝着瑶里的方向而去了。
项羽终究还是得到了消息,他派兵占领了九江,发现英布府第已是空无一人,便一把火烧光了房子。
为了躲避项羽的追兵,白日里我们不敢行走,只是在夜间赶路,如此行了十来天,瑶里竟是还有一半的路程。
悠开始阵痛的时候,正是半夜,马车行在道上。
她现在不过才九个月的身孕,孩子却是要迫不及待地降生到这个世界了。
马车停在了路边的旷野之处,没有半点准备的我,绞尽脑汁地想着前世里那残存的关于接生的只鳞片抓的记忆,抖抖索索地帮着悠,祈祷着她能顺利过关。
悠却是只剩下了痛苦,极度的痛苦,她的呻吟声很是压抑,断断续续,我却知道她此刻一定是极度的痛苦,她不停地流着热热的血水,多得我几乎要晕眩了,孩子却是始终没有下来。
她的意识开始渐渐模糊。
“阿姊,我想回家……”
她气若游丝,喃喃地说道。
我拼命地拍打着她的脸颊,拼命地在她耳边大吼:“悠,阿姊一定会带你回家的,但是你必须要用力,用力生下你的孩子,你说过,这个孩子就是你的命!”
悠尖叫了起来,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我的肉。
天微微亮的时候,一个男婴终于诞了下来。
只是悠,她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一遍她的儿子,便已经无力地微微阖上了眼睛。
“阿姊……,我从来没有怪过你,真的,你那么好,他喜欢你,我不难过,你也不要难过,你没有对不起我……我的孩子,我真想看着他长大……帮我看好他……”
她的手无力地垂了下去,冰凉一片,身下是大滩大滩的仍在不停外延的热热的血水。
我泪流满面,一遍遍不停地拍打着悠的脸,叫着她的名字,期盼她能再次睁开眼睛,她那美丽的眼睛却始终只是紧紧闭成一线,只是嘴角还留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许久许久的从前,我不愿悠嫁与英布,只是以为悠会随着英布后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命运而遭难,万万也不会想到,还没有等到那一天,悠便已经早早离去了,而她才不过二十出头,正是一个女子正当烂漫的桃李年华!
这一刻,我恨自己,恨英布,恨项羽,恨刘邦,我甚至恨张良,是他,才会让英布成为刘邦夺取天下的一枚将棋,而代价之一,就是悠的生命,尽管这条生命,在这个乱世中渺小得如同微尘,我却是深深地遭了断臂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