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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筹算之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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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我的眼睛太大了,就像语说的那样,大得盖过了其它的五官,所以当吴芮看到我与他对视的时候,表情里有了微微一丝惊讶。
“那把匕首,你是从何得来?”
终于,他开口问我了,声音并不高,但有一种压迫的力量。
“路边偶尔所得。”
我淡淡说道。
他微微笑了起来:“好个路边偶尔所得啊!这样的神兵利刃,弃在路边,旁人不得,为何会偏偏让你这个孩子所得!”
我望着他突然绽放的笑容,一语不发。
“此等利刃,乃是玄铁经由千锻万炼而来,若非神匠,绝难造出,而我观此匕首,其柄如新,应该不是上古流传而下,若论现世,几十年来,也只有赵国徐夫人才有此功力。只是听闻他不久之前,卷入燕丹刺秦一事,秦王在秦赵两国,发文大索其父女二人,而今下落不明。你与徐夫人,到底是何关系?”
他双手负于身后,神情怡然,望着我的目光却是如电。
我的心微微一跳,万万没有想到,吴芮的洞察力竟然如此之细密,一语便道破了这匕首的来历,甚至,他很有可能已经隐隐猜出了我的身份?
“确是我偶尔所得。”
我看着他的眼睛,再次清晰地说道。
他盯了我半晌,突然说道:“如果那把匕首,我不打算还与你呢?”
“血溅三尺,在所不惜。”
我立刻接口,毫不犹豫。
他一愣,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转身而去。
等他走了,我才发现,自己手心,已经是微微地沁出了汗,黏黏地很是不舒服。
他会将匕首还给我的,这一点,我很是肯定。
果然,没多久,他就遣了一个家人,将匕首置于盘中,送回了我面前。再次将匕首放回老地方,我微微地吁了口气。
身上的伤已经渐好,匕首也已取回,我便想着找个机会和这里的主人谢别,毕竟,像现在这样用客人的身份长期留在救命恩人的家里,让我觉得很是尴尬。
当然,我是不会找此间的男主人的,而是瞅了个机会,让语带着我,去见了女主人,吴芮的夫人。
她在我尚迷迷糊糊的时候,几乎日日都来为我上药,最近我伤势稳定了,她便很少来看过了。
我进去的时候,她正盘膝坐在塌上,面前的矮几上,堆了一摊帛卷和细小竹棍,我知道那是此时的算筹,手上执了毛笔,似乎正在写什么,脸上微微地有一丝倦容。
见我出现,她轻轻将笔架下,面带微笑,转向了我,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应该是已经有了身孕。
对于这个温柔的女子,我存了极大的好感,上前对她施以深深一礼。
“夫人,辛离多蒙吴伯和夫人相救,本该留在此处报答,只是辛离人微身贱,实在无以为报,救命之恩,只能铭记心头,今日特意来寻夫人,道声告辞。”
她听了我的话,脸上微微地露出了讶异之色:“我听说你也并非那王姓商队里的人,只是半路搭车,想来应该也无亲人了,现今你伤口虽已结痂,但我见你身体羸弱,只怕经不起行路劳顿,为何不继续留在这里?”
她说的,不无道理,只是……
“你若要去,可有目的之地?”
我正思量间,她又问我。
“夫人,辛离本是要去长沙……”
我未说完,她便摇了摇头,打断了我的话:“长沙夏末之时,遭了洪泽,现今虽水已退去,但瘟病横生,你若现在再去,岂不是自送性命?”
我一下子有些呆住了,长沙一带,现在正瘟疫流行?
见我犹疑,她又笑道:“辛离,我看你年岁虽小,倒也不是没有主意之人,你若执意要走,我也不好勉强,但我瑶里庄子虽小,却也不是不能留人之所,你若没有急事,尽可安心住下。”
她既已如此说了,我若再拒,便真的是不知好歹了,当下对她再次躬身为礼,口里道了谢。
她略略点了下头,便又转过身去,左右摆弄着算筹,右手执起了笔,写写画画,片刻,眉头又微微锁了起来。
话说完了,我本来已经应该离去了,只是见她神色不畅,忍不住便问了出来:“夫人可是有什么愁烦之事?”
她转头朝我,有些无奈地笑了下:“旧年将去,庄里人口众多,循了旧例,每家要按人头数分发一些物品,这人头数是已经齐备了,只是所分之物甚是繁杂,需按人头计出总数入账,再分派下去,从前庄里有位账房专营此事,只是不久之前他有事离去,庄里又寻不到其他可以代替之人,我便只好自己筹算……”
中国早在商周时代,就已经根据人的十个手指之数,建立了完整的十进制计数系统,现在,虽然在度量衡的某些方面,和现代稍有区别,例如,此时的一石等于四钧,一钧等于三十斤,一斤等于十六两,而不是现代意义的十两,但只要知道了转换之数,计算原理,都是相同的。
我心念一动,便想帮下吴芮夫人,于是走上前去笑道:“夫人,不如让辛离来试下看看?”
她望着我,面上带了惊异之色:“你懂筹算?”
“辛离从前在家,跟随父亲学过一些筹算,只是……,”我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辛离笨拙,有些字不大认得,夫人只要教下我认得帛上的字便可。”
吴夫人显得很是高兴,立刻便拉了我上塌,把她已经列在帛书的上的字一一指给我看,我听她讲了一遍,便已经明白了,庄里现在要分的,和现代的人过年前要备的年货种类差不多,只不过单调了许多,主要就是黍稻,葵、藿、萝卜、蔓青等当时已有的蔬菜,鸡、鸭、猪等肉类,还有布帛并钱。
认得了字,我便坐了吴夫人原来的位置上,竹筹我不会用,推到了一边,开始埋头计算起来。吴夫人原本还有些不放心地在我边上看下,后来见我一副很是专业的架势,也就丢给了我,自己离去了。
我的毛笔字,本来就是初中那会每个星期一节写字课的时候练过几下,当年就写得不怎么样,一张纸上难得被老师批个红圈。到了现在,加上又是在布帛上落笔,更是歪歪扭扭得可怕,自己都看不下去,又费时间,想了下,便干脆抱了几上的布帛资料到了门口,蹲在了泥地上,捡了跟细细的枯枝,这下在地上终于运“笔”如飞,不过两个时辰,等吴夫人再来看的时候,我已经全部算好了,当然,过程我是用阿拉伯数字算的,但最后,我把计算过程都抹掉了,只在地上按照各种类别一一分列出结果,又换成了现在他们可以理解的数字写法。
吴夫人看着满地的字,很是吃惊。
“呃,夫人,辛离字迹实在是拙劣,所以不敢在帛布上落笔,但计量结果都已出了,就写在地上,还请夫人让人来誊写下便可。”
吴夫人仔细看了下结果,满面笑容:“很好,辛离,未曾料想你竟然对数算如此精通,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我微微笑道:“夫人和吴伯对辛离的救命之恩,辛离无以为报,些须小事,何足挂齿,还只希望辛离没有算错,以免误了庄里的大事。”
夫人摆了摆手:“有无计量错误,过几日便会知晓,即便有误,也无大碍,从前的账房,也并非次次精准,当真有误,到最后补了便是。”说完,也不叫人,自己到了屋里,取了未曾用过的帛布和笔墨,到了院里,蹲下身去,一一抄录。
长沙短期内既已无法成行,我便只好安住了下来。吴夫人应该是对家中仆从说过什么,我在这里,竟也俨然成了半个主人,每日里吃饱了肚子,便只看着众人忙忙碌碌地为着迎接岁首的“腊祭”和“逐除”做准备。
新年前夕要腊祭这一习俗,据说在夏朝建立之后就流传了下来,在夏朝的时候年还称为“岁”,商时称“祀”,而从周开始到此时,便一直称为“年”了,拜祭的对象,除了祖先,便是各路神灵。而所谓“逐除”,应该就是“除夕”的最早形态了吧,我听语说,在岁首的前一天,整个瑶里的人都要击鼓以驱逐“疫病之鬼”,这样的风俗,我虽然来此已经两年,但还是第一次听说。上一个十月初一的岁首前夕,我只是跟着父亲,简单地拜祭了下祖先就了事了。
闲荡了几日,我便知道了吴芮家中,尚有一母梅氏,他现在并无妾室,只有吴夫人一妻,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儿子,最大的和我差不多年岁,名为臣,小的还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吴芮还有一个弟弟吴延,据语说,他虽然只有十四岁,但从小喜欢采药打猎,论武艺和箭法,在整个瑶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说起这个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里的光,一闪一闪,亮得像是天上的星。
吴芮的所谓庄子,在我看来,其实就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村庄,这个村庄的周围,群峰环抱,如画如屏,一条河流穿村而过,数百座房子依山傍水,错落有致地分布在小河两岸,庄里的民众,大多应都是当年跟随吴芮祖先隐居于此的将士后代,平日里男耕女织,藏兵于民,到了紧急时刻,便立刻可以拉出一支队伍出来。
庄子里和外面一样,一般一天也只备早晚两顿的,但晌午厨房里一般也会有一些冷的糕点置放在那里。我到此这么久了,心理上终究还是难以习惯一天只吃两餐,私底下也以为这对身体并无好处,所以现在既然有东西可以吃,我也就常常厚着脸皮去取食了,反正现在在庄里,我识字懂算术的名声,已经差不多传遍,夫人有什么账房上的事情,也都交给了我,大家看见我,神色里也多了几分尊敬之意,所以去拿几块糕点,估计就算被人看见,也不会有什么闲话。
这日晌午,我吃了些东西,肚子有些饱了,便拣了块平整的石头,坐在了上面,闭目养神起来。
这里的“过年”气氛,再次勾起了我的伤感之意,这伤感,是因为已经逝去的父亲和前世里的母亲,也是因为我自己。
这么久了,我竟然还是无法将自己融入这里的一切,或者说,在这里,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存活下去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只是单纯为了见到一个又一个的从前在史书里才可以见到的人物,然后,冷眼看着他们经历着自己各自早已被写入史书的人生?……
“哎,你就是我哥哥救回来的那个辛离吗?”
正冥想间,突然,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接着,就是有人在扯我的发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