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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离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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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很不清醒了,除了双手无意识地抓住桌上的宣纸,把它们揉皱撕裂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贺平楚在我耳边说:“前两日,我去了太子妃的发丧。”他缓缓道,“我看着她下葬。”
我眼前浮现出初见棠月时她笑盈盈的样子,还有她最后躺在地上,如风中败絮般的模样。
我痛苦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贺平楚捏着我的肩膀,几乎要把我的骨头捏碎。他声音极沉:“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似乎在微微地颤抖。他说:“你别走。”
“好,”我流着泪回答他,“好,我不走。”
……
我疑心他想让我死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我欠他一条人命,他就来向我索,很公平。九条狐尾是百年前的债,已经风干了,不必偿还。
他不准我走,不让我离开,那好吧,好吧,我留下来,任他处置。他想一直关着我也好,我都可以。
我昏昏沉沉地想。
不知究竟过了多久,日暮竟倏忽到了夜深。房门无风自动,两道火红身影自屋外一闪而过。三日之约到了,符遇符念来找我了。
贺平楚也察觉到了屋外的动静,向窗外投去一瞥。我正想求他先停下,他却……
屋外的动静停滞了。
我*
贺平楚……
我慌忙……,贺平楚自己却是衣冠楚楚,从始至终,连外袍都没有*。
方才所有流露出来的浓烈情绪,好像随着这场*事的停止被他一并掩埋了。他面色如常,一边静静地看着我,一边整理衣襟。
我的心脏有片刻绞痛。
失神中,房门被推开了,两道挺拔身影显现出来。符念看到了我,目光一顿,很快移开,带着浓厚的敌意看向贺平楚。贺平楚也回之以冷冰冰的对视。
符念冷笑一声,问我:“你走吗?”
我还坐在书桌上,光着脚,露出一截小腿。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覆上了我的皮肤,闪着莹莹的光。我缩了缩腿,蜷起膝盖。
我没说话。
符念上前一步,脸上还带着些微抑制不住的愤怒,五官却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分外苍白。他完全无视了贺平楚,目光紧盯着我,对我说:“他不同意,我可以杀了他。只要你想走,谁都拦不住你。”
一片死寂中,贺平楚开口了。他说:“你走吧。”
我看向他,他眸中一片寒凉。
他又说:“别再回来。”
符念又是冷笑一声,冲他说:“他走不走还要你恩准?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不知道贺平楚是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态度,但我也不愿深究。人心太幽深了,我来人间这么长时间,还是没能全部搞懂。我只是平静地点点头,开口道:“好,我们走吧。”
我从桌上下来,向前走了两步,腿还有些发软。符念扶了我一把,我搀着他,对不远处看向这边的符遇笑了笑,说:“姐姐,我们走。”
符遇点点头,推开了门,月华顿时如水银般倾泻进来。
我和符念一起向门口走去,贺平楚再没出声,我也再没回头。我就这样一步一步离开了贺府,它从此与我不再相干,不再是家,甚至不再是落脚处。
府上那些防我的机关已经全部被符遇他们捣毁了,我们一路走出这座府邸,走到了阒无一人的长街上。
符遇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说:“我想回西南。”
符念抱着胳膊,说:“要是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和我们一起,横竖京城是这么大,不想遇见的人是遇不见的,再说我们也会去各地游历,不会一直在京城。西南太远,又湿热,近些年还动荡,你还是不要去了。”
我摇了摇头,说:“我在西南生活过,那里很好,有人在等我。”
京城是块苦地,我不愿留在这里了。
符念沉默半晌,说:“好。”
符遇微微蹙起眉,复又舒展。她轻轻地说:“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我们会记挂你。”
我笑了,说:“你们日后若是到西南,记得去打听一个叫‘绵上镇’的地方,我就在那里。他日再相逢,我请你们喝重阳酒。”
他们两人应下,最后看了看我,说:“多保重。”
我恍然间想起我们初见,我初生牛犊,一身鲁莽气地拦住他们,一上去就自报家门,还被符念吓唬。此后短短数月光景,竟成知交。
我最后与他们道别,目送他们远去,随后一路向着西南奔跑。
我想起已经很久未与孟尧光通信,不知他是不是有事耽搁。但不打紧,此后我们也不必通信,我回去继续当他的远房表弟,还给他打下手,帮他挑拣那些晒干的药材。
日头升起数次,又落下数次。我风餐露宿,昼夜不歇,经过了阳关大道,也经过了莽莽丛林。最后我来到了那个熟悉的小镇,站在了那间熟悉的木屋前。
我由心地松下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我走上石阶,大喊:“我回来啦!”
此时天光还未亮,镇子还沉睡着,但我知道这个时辰孟尧光一定已经起来了,开始晒草药。我敲了几下门,没听见回应,正待再敲,却突然留意到门上落的锁。
那把黄铜锁不复旧日记忆中的精致小巧,闪着亮晶晶的光泽,而是锈迹斑斑,还爬上了青苔。我心中一怔,伸手去拉了拉锁链,它发出嘎吱响声。
我呆愣片刻,退后几步,重新打量眼前的大门。大门两边还是那副熟悉的对联,我初来时并不懂,向孟尧光询问,听了他的解释也只是似懂非懂。此时这副对联已经被雨水冲刷得褪了色,砖红变作浅红,其上字迹也早已模糊不清。
我在原地站了片刻,直到双腿支撑不住,才在石阶上坐下。一直等到晨光熹微,镇上热闹起来,一位女子自我身前经过,频频向我打量,片刻后停下脚步,迟疑着问:“是……小言大夫吗?”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说:“我是。”
女子露出惊讶表情:“我还以为我认错了呢……你好久没回来了吧?”
她看了看我身后落锁的大门,有些迟疑:“小言大夫,你是不是还不知道啊,孟大夫他……”
我看着她,问:“他怎么了?”
“他前些日子,因为肺热去世了呀……这屋子,如今是空的……”
我突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好露出一个比鬼还难看的笑容,把女子唬了一大跳。
我而今已经懂了那副对联,明白了什么叫作医者仁心,也不再对草药习性一问三不知,也不会再嫌弃梁上尘来路恶心。
我已经懂了许多道理,学会了许多事,不会再给他添麻烦闹笑话,不用他给我收拾烂摊子。
他怎么能说走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