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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薄情 ...

  •   战事暂时平息,我们在军营里严阵以待,以防羌人再度偷袭。
      贺平楚熬了过去,恢复得很快,军营里没有失掉主心骨。疫病也很快平息,士兵们收敛了战友的尸骨,悲恸犹存,把脸上黄沙洗净,隔日又举起刀枪,面容坚毅。凡人的命像草一样脆弱,像草一样顽强。
      边防军队也伤亡惨重,我们要留一些人下来,驻守在这里。贺平楚问有谁自愿留下时,杜子忠第一个站出来。
      贺平楚看了看他,问:“还有谁?”
      许多人都主动向前迈进一步。贺平楚在队伍间走着,一个个审视他们,把一些人推回去。三十岁以下的推回去,家中有老幼的推回去,身体有疾的推回去。
      选好人后队伍解散各回其职,我叫住了杜子忠。他回过头,看着我笑了笑,说:“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就在这里陪着小鱼吧。”
      我说:“你等我一下。”
      我钻到苏南庄的帐篷里,他不在,我乘机偷他的酒。贺平楚下令军中不得饮酒,只有苏南庄带了些青梅子酿。军中战士大多不把这东西当作酒,但此时也只好将就些。
      我拿了他的酒壶跑出去,杜子忠还站在原地等我。
      我拉着他到僻静处,招呼他坐下。我先喝了一口,然后把酒壶递给他。杜子忠没说什么,也接过去喝了一口。喝完了,他把剩下的洒在地上,说:“给小鱼尝尝。”
      我笑起来。杜子忠也笑,说:“他平时喝不惯烈酒,喝这个倒合适,他会喜欢的。”
      我看了看周围,只有群山,戈壁,沙土,荒芜而干燥。我说:“待在这里,会很苦吧。”
      杜子忠把酒壶重新塞好,稳妥地放在一边。他笑了笑:“小鱼刚来这里的时候很高兴,说他终于看见了荒漠。他认字不多,但喜欢读诗,最喜欢的是‘大漠孤烟直’。”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脚:“他就埋在那。等你们走了,我们扎营,我就睡那旁边,守着他。他还是个小孩,一个人待着该要怕寂寞了。”
      “你和他聊天的时候,”我说,“也讲讲我吧。就说我不会忘记他这个朋友。”
      我又说:“我不能在这里陪他,我还要回京城,他不会怪我吧?”我抠着地上的黄沙,声音低下去:“你要他别怪我吧。”
      杜子忠说:“他不会怪你,他……”他看着我,“你过得好就可以了,小鱼就满足了。”
      他从腰上摸出一尊小玉佛,拿给我看,说:“这是他母亲留下的,他一直戴着,给你吧。”
      我连忙说:“我怎么能要?还是你收着吧。”
      杜子忠还是坚持:“你拿着吧。他应该也更愿意你替他保管。”
      我只好接过。
      玉佛小小的,只有拇指一半大,晶莹剔透,慈眉善目。
      我把玉佛挂上脖子,藏在衣领里,说:“好,那我收下了,我会好好保管的。”
      杜子忠笑了笑,点点头。
      我们又坐了一会,杜子忠说要去忙了。我也站起身,准备把苏南庄的酒壶放回去。
      我再度溜进苏南庄的帐子,刚把酒壶放好,外面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我疑心是苏南庄回来了,潜进他帐子里的事又不好解释,来不及细想,便变成狐狸钻到了他床底下。
      我刚躲好,帘子一掀,一人走进来。我只能看见一双靴子,鞋面是绸缎的,果然是苏南庄。
      他好像在收拾什么东西,细细簌簌一阵,半天都没好。外面有人叫了一声“苏军师”,顿时“哐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
      外面的人连着叫了他好几声,他冲着外头应了一声,犹自收拾了片刻,这才急匆匆地出去。
      我听着动静远了,这才从床底钻出来。蹭了一身的灰,虽说抖抖毛就能弄掉,但还是怪不舒服的。我想起符遇来,她爱躲在床底下睡觉的习惯还真是少见。
      我本欲直接出去,没想着要逗留,可无意间一瞥,却看见矮桌上原本摆放整齐的的纸张地图全部堆叠在一块,甚至有几张没放稳,掉在了地上。
      我过去把地上的东西捡起,不免好奇,苏南庄刚刚就是在忙着把这些东西堆在一起?这是何必。
      纸张不慎被我碰歪,露出火折子的一角。
      苏南庄为什么要把火折子藏起来,难道他是准备烧什么东西,不料突然被叫走,情急之下只能先藏着?
      鬼神鬼差的,我把那一堆东西全部搬起来,最底下赫然是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的,不是本朝的文字。

      我拿着字条去给了贺平楚,一路上心如擂鼓,将种种猜测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贺平楚拿着字条,我紧张的要命,他倒是眉头都不皱。
      他几下将字条扫完,在上面弹了弹,说:“喀流字。”
      喀流是东边一个海岛,从前向我朝纳贡,前些年开始不再臣服,还隐有觊觎我朝的野心,边境之处有摩擦。
      我心里猛地一沉:“苏南庄是喀流人?”
      不料贺平楚竟点点头:“没错。”
      我却急了:“那他潜伏在军中……”
      贺平楚说:“放心。我两年前便察觉他是细作,没让他坏过大事。之所以还留着他,是因为他还有用。不过如今被你撞破,他迟早也会察觉,择日不如撞日,我现在就让老褚将他绑来吧。”
      我顿觉羞赧:“那我岂不是乱了你的计划?”
      贺平楚摆摆手:“倒也没有。这两年我让他带回去的假情报也不少,想来也是够用了。”
      贺平楚立刻叫来了褚炳文。褚炳文也像是个知情的,一听要把苏南庄和军中接应他的人绑来,立刻就去了,不消片刻,三人便被押在了军中空地上。士兵们在一起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苏南庄身后两人都垂着首,不敢抬头,唯有苏南庄一脸的不可置信,脸上的茫然竟不似作伪。
      贺平楚站在他身前,挥了挥手中的字条,说:“你身为喀流人,扮作我朝之人混入军中是为细作,将我军中事务传回喀流,可否属实。”
      苏南庄一见那字条,脸上的表情就立刻灰败了下去。他沉默片刻,低下头,突然低笑几声,再度抬起头时,眼中闪着摄人的光,紧盯着贺平楚:“你早就知道了?”
      贺平楚没回答他,冲两边押着他的人说:“就地处斩吧。”
      话音一落,苏南庄突然剧烈挣扎起来,两侧的人甚至差点没按住他,连忙使出浑身的劲死死按着他的肩膀。
      苏南庄的双臂被扭在身后,他冲着贺平楚大吼:“你不能这么对我!”
      他双目通红,当着所有人的面,最后一点颜面都不管不顾了,声嘶力竭:“头疼的时候照顾你的是我,累的时候给你泡茶的是我,和你交谈到深夜的是我,和你一起读诗的是我!是我!”
      贺平楚微微蹙着眉头,只说:“你冷静些。”
      我也没想到苏南庄反应会这么激烈,一时怔住了。而苏南庄犹自癫狂着,嘶吼着:“这些你都忘了吗?!”
      褚炳文在一旁啐了一声:“呸!细作就是细作,还扯这些做什么!”
      苏南庄却扭头冲他大叫:“你闭嘴!”
      他又转向贺平楚,脸上两道水光,竟是流下泪来了。他说:“我吻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躲?我以为你对我也有意,好啊,原来你早知道我是细作,不过是将计就计,好利用我,是不是?”
      他声音陡然又尖锐起来:“作弄我,作践我,很有意思吧?看我自投罗网,连自己是为什么接近你都差点忘了,一心栽到你身上,很好笑吧?我在你眼里是什么?你把我当什么?军妓么?!”
      褚炳文大怒:“胡说什么?!”
      而苏南庄话一出口,立刻就被用力按在了地上,脸贴着黄土,呛进了一口的沙子。
      我觉得心惊,我没想到苏南庄会这样癫狂。他对贺平楚,竟有如此深的感情么?
      我看向贺平楚,他脸色仍是寡淡,似乎无半点波动。他对褚炳文说:“多说无益,即刻行刑吧。”
      苏南庄突然再度开口,口中呛了沙,他滔天的恨似乎也陡然灭了,声音轻飘飘的。
      “如果我不是喀流来的细作,你会爱上我吗?”
      贺平楚并无半点犹豫:“不会。”
      苏南庄笑了起来,笑声也是轻轻的。他似是呢喃,低声说:“你还真是……”
      贺平楚抬腿欲离开,我跟上他。一旁的士兵抽出了刀刃。
      “我祝愿你。”苏南庄侧着脸被压在地上,面无表情,语调平直。
      “祝愿你此生顺风顺水,行至最高点后身旁无人相伴。祝愿你此生独享尊荣富贵,亲友凋零。祝愿你此生薄情从一而终,负人负己——”
      那话语骤然终止,我回头张望,见苏南庄的人头已经落了地,黄土上残余一片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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