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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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蹇仙来径直朝芳菲水榭走去,最近的岸边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有的人甚至被迫站到了桃花树上,攀着花枝暗中观察。
他拨开红、蓝、绿、褐各色校服的修士,终于挤到最前头,罔顾跌下水变成落汤鸡的风险,怔怔地眺望倚靠在水榭边的那道倩影。
“喂喂,她好像看我了!”
“得了吧,人家可是相饶宁氏的千金,眼没瞎会看中你?”
“要我来说,做不成伴修,能被仙子多看两眼也值了!”
“不愧是金灵宗第一美人,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你们看她,这样的发色,实为罕见……”
众人议论的焦点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此刻正安然自得地伸出手,接住随风飘落的一片桃花瓣。
微卷的淡金色长发肆意披散着,眉间一点朱砂痣,双眸清凉透碧,肤白胜雪,唇色又红得勾人。
眼前场景愈见清晰,与前世久远的记忆交错重合,严丝合缝,连色彩都在此刻鲜艳明媚起来。
曾经的宁若也如这般,穿着绣金线的翠蓝交领半袖,下身搭配深色旋裙,双腕各套一只精巧的璆琳錾花鎏金镯。
——那是族中铸器师为她量身打造的法器,名作隐螭镯。
他们在这方面分外相似,既不愿规规矩矩地穿校服,也不爱挑选与宗门同色系的衣裳,和同宗修士站一块就显得分外出挑。
就像现在,自己眼中再容不下旁人,仅余她轻轻吹散手心花瓣的模样。
蹇仙来看得入神,不由得放缓了呼吸,连眼睫都不敢颤动。
他生怕自己再度睁眼,就会发现这一切只是场镜花水月。
他想到入凡历练的那段时光,想到自己第一次青涩地唤她弥儿,她碧蓝眼眸中轻漾的笑意……想到最后道别时,自己那句艰难的“宗姬,珍重。”
周天世界人声喧嚣,响在耳畔却静默杳然,无以言表,不过是双目滚烫,如鲠在喉。
轻风吹拂,花瓣随之飞舞翩跹,蹇仙来喉结滑动一下,安静地站在原地,隔着一池春水,与前世的爱人再同赏一次盛临的桃花。
良久,他才堪堪将目光移开,观察起芳菲水榭中的其他几个人。
最惹眼的那个发色灿金,面如冠玉,身姿绝尘;近旁的高个子眉宇疏狂,目如鹰隼,劲装加身手挽长弓,不像来找伴修,倒像是来打猎的;隔几道檐柱站了个矜贵公子模样的,正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还有个抱剑倚柱的黑袍青年,仅能瞥见其侧脸,在几人中不算出挑。
四人从左到右依次是:金灵宗首席大弟子洛明辉、易宗主的侄子易千戈、广明君之子宇文华,以及——
惜止戈!
蹇仙来暗暗咬牙。
视线逡巡于那几道身影间,每个人的脸庞都还如此年轻,锐气难掩,他又想到后来的分崩离析兵戈相见,顿觉恍若隔世。
根据《丽京登云册》可知,金灵宗这一辈的年轻弟子中,洛明辉常年稳居天纵榜首席,宇文华是铁打的第五,属于虽挤不进前四,但又不至于掉出前五的水平,二、三、四位则在其他三人名下来回转换。
不世出的天纵奇才,五大宗门这代却跟不要钱似的成对出,其中金灵宗最盛,洛明辉、宁若、易千戈、惜止戈这四人皆在二十岁前便突破三重境,任拎一个放到以往,那都是绝对毋庸置疑的宗主人选。
虽然五宗在各自领域内地位稳固不可动摇,但若横向对比,不难察觉,如今的长青宗和金灵宗早已无法与其他三宗等量齐观。
玄水宗凭借相神司辰印稳居蓝宗乃至五大宗门之首;赤焰宗一旦有人练成神功寰宇诏令,便可与玄水宗分庭抗礼。
镇灵宗则不偏不倚,从不介入其他四宗的明争暗斗,代代相传的山神令和归元四象足以保其地位无可撼动。
金灵宗原有望籍此重振昔日威望,然而世事难料,惜止戈堕魔投敌,易千戈叛出宗门,洛明辉身殒魂散,宁若重伤难愈……最后竟是宇文华成为了下一任宗主。
在其继任后,宁若不顾有伤在身竭力辅佐,和宇文华共同支撑起日渐式微的宗门,是以金灵宗弟子皆尊她一声宗姬。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她决定追随宗主,到渊底去唤醒诛魔神兵十方夜明。
谁也没有明说,但蹇仙来心里清楚,这便是永别了。
原本觉得,若能共赴黄泉,此生也不失圆满。但现下分明有更好的选择。宁若也该有更好的结局。
他想,各自安好,便足矣。
前世在这芳菲水榭,自己与她结为伴修,如今还是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牵扯他们宿命的那根线却不会再产生交汇了。
他要亲手解开这个结,用自己去束缚住带来灭世之祸的魔头,哪怕鱼死网破也在所不辞。
蹇仙来心念意动,取下腰间悬挂着的五灵令牌,握紧在手中,然后纵身一跃。
“哎,过去了过去了!”
“快看,又有人过去了!”
“啧啧,二阶啊?我看不成,得碰一鼻子灰。”
“别的不说,脸倒是长得真俊!”
在岸边一众修士惊愕的注目下,少年飞身掠过粼粼池水,靴尖轻盈点在出露水面的一方青石上。
站定,蹇仙来屏息凝神,心擂如鼓,勉力将视线从宁若身上移开,转向那一袭绣金黑袍的冷面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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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榭外,少年长身玉立,面如桃花沐春风,左耳缀着的红玉珠鲜艳如血,堪比青帝眉间朱砂,月白轻衫乍看质朴实则华贵,其上缠枝莲花暗纹时隐时现,宛如流光。
“惜止戈!”
少年笑容明媚,高举手中的五灵令牌,殷切地晃了又晃,朗声道:“做我的伴修吧!”
风大了些,漫天桃花纷飞有如霖雨。沿岸人声鼎沸,芳菲水榭内却如死一般寂静。
谁都没想到,这容貌出尘的俊雅少年竟是奔着“天煞孤星”来的。
这是闹哪出?
光看那双款款情深的桃花眼,那殷切渴盼的眼神,纵是素来秉正的洛明辉也不免犹疑,昭师弟何时欠下了这样的情债?
末了是宁若最先反应过来,她扭头瞥向不为所动的青年,笑意盈盈道:“看来,这位道友有意与你结为伴修。不知昭师弟意下如何?”
宇文华看着她,眼珠转动一下,转身“唰”地展开追云铁扇,半遮着面,尖酸刻薄道:“秀色可餐,勇气可嘉。佩服呵!”
惜止戈没有吭声,依旧抱剑倚柱,冷冷望着这引得无数弟子争相驻足的一幕,眼底并无波澜,沉得像一潭死水。
易千戈哂笑道:“天赐良机啊金昭,这你都不把握?来,我帮你一把。”
说罢便上手去摸他腰间的五灵令牌,孰料刹那间震耳的嗡鸣声爆响于芳菲水榭——
只见惜止戈腰侧的弦月弯刀凌空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斩下去!
众人始料未及,面色俱变。
“混账!”宇文华话音未落,追云铁扇已化作飞刃破空而去,在呯的一声震响中短兵相接,扇面顺势翻转错开刃尖,堪堪从弯刀锋芒下保住易千戈的左手。
洛明辉紧忙喝止:“住手!”
又是接连几道清脆震响,惊霓剑遽然出鞘,其势宛如流光闪电,眨眼便将追云铁扇打回,扇骨笃的一声重重钉入檐柱!
宁若的一只隐螭镯也已脱手,光影流转间,只见金螭灵动犹如水袖,须臾便紧紧缠络住暴动的弯刀,迫使其当啷落地。
“……啊。”
蹇仙来杵在外面,本来脸都笑僵了,见此情形更是两眼一黑。
这魔头怎么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自己和他做伴修保不准哪天就被打死了吧?!
现在打退堂鼓还来得及吗?要不还是另寻他法……
实在站得久了,他稍微挪了挪脚,却没留意青石上斑驳的苔痕,结果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身形一歪——
不好!
倒下去时蹇仙来苦涩闭眼。
然而预想中的落水并未来临,他只感到腰间一紧,整个人被什么长条状的东西给腾空拎起,不由得睁开双眼。
哦,谢天谢地,是隐螭镯。
等等、
在沿岸众修士的热议声中,金螭长躯柔软律动有如水波,于半空翻转几番,在他脖颈、腰部和膝弯处各缠了一圈。
“喂……”蹇仙来无法动弹,不得已维持这仿若被人横打抱起的虚弱姿势,尴尬到以手掩面。
真的没有更体面的方法吗?
隔水相望的宁若轻笑着,勾了勾指尖,金螭随即扭转方向将他拎了过去。
芳菲水榭内,洛明辉还剑入鞘,抿着唇转过身,面色严肃道:“昭师弟,这般凶煞的兵器,日后万万不可再挥向同门。”
言罢,他语气放缓些许,继续道:“金璇金曜对你若有冒犯,大可施以教训,实在不行师兄也能替你出头,不必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师出同门,何苦兵戈相向……”
蹇仙来不上不下地飘在空中,抻长脖子想看清惜止戈的脸,无奈视线被洛明辉挡了个结实,那天生的灿金色卷发加冠束起,仿若金花怒放,显得大师兄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不教而诛乃师长之过,洛明辉只是名义上的师兄,况其师尊易剑心与戊嶀真人惜白藏之间还有过节,能做到这地步,已是仁至义尽。
然而魔头禀性难移,好言相劝他是半句都没听进去,将来不仅会屠戮宗门,而且第一个杀的就是大师兄。
除了他,另外两人亦非善类。
宇文华刻薄自负,觊觎宁若已久且贼心不死,从不把自己这既定的道侣放在眼里。
易千戈更是恶劣至极,不仅对仙乐始乱终弃,还在宗门对惜止戈行刑时将人劫走丢下渊底,间接导致了后来魔尊的诞生。
这世道不公,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蹇仙来在心里慨叹。
若非洛明辉作为伴修实在太过抢手,风凌云又得靠王朝保住小命,他心里真不愿仙乐再跟那家伙扯上关系。
这几日在灵舟上,该劝的他都已劝过了,就看仙乐那犟种能不能听得进去。
此刻那俩搅屎棍挨在一块,宇文华刚把嵌入檐柱的铁扇拔出来,易千戈则倚着栏杆活动手腕,脸上都挂着意味不明的笑。
惜止戈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地俯身去捡被金螭禁锢在地的弯刀,洛明辉见状也不再多言,向宁若示意解开禁制。
没来由地,蹇仙来蓦然生出种不详的预感。他下意识转向宁若,霎时头皮发麻地见到——那双纤纤玉手十指虚拢,左右覆合后错位划过。
这样的施法手势,前世他亲眼目睹宁若用过无数次,因此无比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等等!你要我的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