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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邪修小少爷×羽化鹤归失魂仙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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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缭是从自己前世的尸骨身边醒过来的。
其实还是挺吓人的,一抬眼,目光可见之处,尽是他被埋没于石土内,东一块西一块的森森骸骨。他的面前,恰好是唯一比较完整的一整个上半身,手腕、脖颈位置,藕断丝连着他的本命灵器丝线,根据已然丧失活性的生前姿态,尚可窥得它们生前的一副极力克制姿态的、欲想逃窜之象。
曲缭知晓自己的本命灵器是个什么欺软怕硬的谄媚德行,上辈子也没指望半道威逼利诱、从随手斩杀的邪修身上搜查来临时顺手用用的东西能对他有多掏心掏肺的忠心,只求关键时候别掉链子就成。但不知怎的,它们最终竟然陪送自己一同,于灰烬深处,魂飞魄散了个彻底。
曲缭默然,半晌,伸手过去。
指间稍加触碰,再一抿,那一根根、一条条,就被泯沫成了灰烬残骸。
曲缭还是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搜刮了一番,把行将就木的、尚且苟延残喘着的几条,小心翼翼揣进到了自己胸前衣兜里,服帖放好。
周遭环境,苔壁深绿层生,禁锢效用的多重级别符咒密密麻麻在崖壁结起屏障,构成死阵——死人泯灭,活人难闯,只能进无阵眼可出。这幅杰作是曲缭上一辈子的毕生所学精粹。
但此刻,幻境因为这一世的他——一个已然游离在本源世界线外的“不明闯入者”的干扰,维持岌岌可危。
外界崖顶风不受任何阻挡的穿堂而过,破碎符纸碎片从高处如枯叶,徐徐飘落而下。
这是上一世,他为自己精心挑选的安身之处。
不自觉的,他就忆起来了前世少时,置身于这个五官感知尽失的万籁俱寂里时,恍若被抽皮剥筋、生生压抑入喉的痛哽。
喉腔内,恍若吞噎着的是腥苦的滚烫岩浆。当时的境地实际也无法容忍他再动弹得了一下。他皮囊内外如同被活生生千刀万剐,丝线失控反噬,鞭挞入骨髓的痕迹密密,在肌肤上编织成型。
更妄论,他的胸口处,还插着一把寒色冽冽的霜剑。
虽然已然光芒不在,劣质斑驳,任意一把普通摊位铁剑都能够与它比拟。
他当然认得出来。
那是天上仙人的本命剑。
曲缭敛下眸子,指尖在面前残骸上寸寸流转。
最后,触碰上了那把剑柄,拔了出来,随便丢到了系统杂货库里。
*
他年幼拜仙人为师,那时候,仙人还是他心尖尖上唯一尊崇敬仰的老师。曲缭敬仙人生性僻静,论才论道论功德,是剑道第一人,年纪轻轻境界成仙第一位。
常年里,简单又冷冽的高束起雪白的长发,发尾垂落到肩前、腰间,整个人唯一的颜色,便是那只艳色花枝簪与之一身苍雪相衬。前额稍发半掩住精致眉眼,恍若初雪落梅心,怀抱无霜琴,示人情绪惯常无悲无喜。
仙人毕生之责,便是谨遵其鹤归而去的师傅之令,留山执剑守着一隅太平,闲暇时候,便是在后室坐亭内弹着袅袅幽琴。因为生性待人疏离,本自诩大关仙门,不涉猎山内长老们的言传身教之事。
但最后,还是出于各种考量,纳进来了唯二的两个关门弟子——
大弟子,也就是曲缭上辈子的师兄,天赋异禀,在一众长者惜才劝荐下,被他破格纳入的门下。
......而曲缭他,不止一次有怀疑过自己算是个仙门吉祥物。毕竟自己初来乍到之际,给老师留下的第一印象,估摸着就是个顽劣小童——
砸了出言不逊品行不端,但当场拜师会上风头无二的预定内门弟子的场,踏碎碾压些许道貌岸然长老的场面面子,引得一番众怒、门派各长老骂骂咧咧。
曲缭当时浑然不在意,毕竟他也只是路见不平,闲的长草路过而为之。当时,他几岁年纪大小,也并没有什么求仙问道相关的远大抱负,当下设想过的最理想的宏图伟业、同样也是自己爹娘给唯一的崽画的饼,就是在自家各个铺面上躺着收租。
自然不怕得罪仙门之人。
他扔了剑,还在寻思给娘亲买什么生辰礼物之时,忽然就感觉到了后颈衣服一紧。
随即便是天旋地转的、略带可怖的悬空失重感,曲缭猝不及防、挣扎不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稳稳接到了一片雪白的臂弯里。
……?
曲缭慌乱视野里,率先看到的是一双骨节分明青筋明显的手。
紧接着,是对方宽大袖摆上是一尘不染的雪白绣鹤点红梅。
曲缭动作凝滞,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直愣愣抬手,放在了面前的手心上。
台上台下也在刹那间死寂后,迸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布料和“唰唰”的动静,此起彼伏地高呼“仙人保佑。”
“……仙人?”曲缭怔怔抬头,瑟缩了下脖子,喃喃声几不可闻,残余印象里,只是恭敬供在祠堂的模糊的仙人形象,在此刻却突然清晰起来。
仙人下山示人惯常覆面,曲缭看不到他的整体容貌。两个人僵持着这个诡异动作,几秒后,曲缭后知后觉自己可能误会了仙人的意思,刚想抽手回来。
但他的手,却顺势被尤姒月的掌心合拢笼罩,窝在了仙人的怀里。
“愿意随我上山吗?”
仙人的声音如从深泉幽静深处远远传来。
话语刚落,四周掀起倒吸冷气声音,窸窸窣窣流音四起。
尤仙人却单单只是望着曲缭,并没有要与任何人商讨妥不妥当问题。
透过面具镂空位置,曲缭错觉,恍若可比拟于百年之久的冰雪初融,仙人疑似弯了弯精致淡然眉眼。
他的身形下修长挺拔,素白淡雅古典刺绣纹样装饰上头,纯白发绕过的却是一只在曲缭眼里,款式再简陋不过的翠色簪,剩余白发如瀑垂落到腰下。
“我……我……”
曲缭其实下意识想要婉拒的。上山就意味着要拜入仙门,避开世间一切,也要离开爹娘。他小小身形僵硬成铁板,此刻却灵机一动,依稀记得,拜入仙门礼仪隆重,形式主义拉满,寒门子弟尚且需要预备不菲拜师礼敬献本门老师,不然会被拒绝纳入——
随后。
曲缭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仙人空出一只手,落在他面前,悄然绕腕。
手指修长,白皙似雪。
但出于平日里惯常搭在琴弦上轻拢慢捻的缘故,指骨附近,布着密密不怎么明显的细长勒痕,虎口握刀柄处的特定位置也磨出来一层厚茧。
仙人的两指之间,此刻捏着一个造型别扭的桃木簪子。
完全可以瞧得出来,它的制作之人手法生疏,花边轮廓都不很顺滑流畅,簪身残留着不经意误刻留下的细长刀痕。
曲缭呆怔着摸了摸自己胸前内层衣兜,果然空无一物。
那是他无聊至极随手瞎捣鼓出来的半废玩意。
“这个,足够。”
曲缭有些恍然失措,下意识想要把东西抢回来:“……那,那个——”
话还没说出口,身形忽得一颠簸,曲缭重心不稳,只能凭借仙人那一侧手忙脚乱稳固身形,下意识用手虚虚绕过去面前仙人的脖颈,牢牢把自己固定在仙人身上。
惊魂未定间,就把话给忘了。
仿佛,方才那才,只是仙人不小心没站稳随致。
静默片刻,他莫名有点惶然不安。曲缭觉得这件事还可以挽回一下,揪着仙人一尘不染的纯色衣领,看着人,启张了数次唇瓣,却始终无言以对,大脑空白。
就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切尘埃落定。
第二天,仙人几近落灰的揽徒名册上,便新添了一笔他的名姓。
即便到最后,他少年时候终于与仙人关系分崩离析的那一次割席事件——曲缭在再次遭到山内其他弟子的蔑视陷害之时,被整蛊的一身狼狈的曲缭实在没忍住还了手,但没想到险些闹出了人命。
除了拜师那次,曲缭往后,其实不太经常看得见仙人踪迹,但每每见到,却是仙人反常的冷淡视他于无物,对其他人都派和蔼。就像今日,仍旧如此,于是,终于造成两个人关系彻底崩盘坍塌的最后一片雪花下落。
对方老师对自己学生句句辩解,声声维护,将没天赋没修为连剑都运不起来的曲缭贬低的一无是处,恶意残害同门,分明畜生不如。
曲缭一声不吭躲在仙人身后,抬眸静静看着他,目光茫然。他刚开始是想要辩解的,他想说他没有,但刚抬起头,便噤了声。
从他那时候的角度来看,看不出来仙人是什么表情,羞愧,还是恼怒,都没有,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实际,那时候的曲缭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期盼着仙人能唯一的、偏向他就这么一次,他只是茫然寡言的想着。
如果仙人没有那么一点点疼爱喜欢他,为什么要把他抱上山来?
.....如果有那么一点点疼爱喜欢他,为什么可以对所有人包容仁慈、看不得任何人受苦受难的仙人,却唯独纵容得下所有人羞辱他一个?
就因为,直到把人抱上山来,尘埃落地完全,才忽得发现压错了宝,发现他实际没有一点仙修天分,剑修天赋,却不好食言把人赶走,损毁仙人清誉吗?
直接跟他说的话,他又不是狗皮膏药着,死皮赖脸的不肯离开。
但最后,还是只有曲缭一个人被定了罪,押送去了仙堂,需彻夜跪拜誊写山规、在前仙长者面前忏悔。于是,所有求而不得解的纷飞思绪,只余不再不甘挣扎着非要渴求出来结果的心灰意冷。
前半夜还在心平气和誊抄的,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忽然抬头,看到了仙台上密密麻麻呈排山倒海之势的仙牌。逐渐的,有什么情绪压得曲缭喘不过气来。最严重绝望翻滚的情绪操控着理智,让他仿佛又看到了他被无数其他师兄弟团团围住、明嘲暗讽那个剑仙仙人手下唯一的废物、连剑都用不起来的天生邪修怪胎的时候。
曲缭站起身来。
他最后砸了仙台。
并从废墟里,翻找出来并用力撕毁了自己的仙帖,销毁掉了盖在上面的仙印。曲缭感觉自己没哭,平静的表情都没变动分毫,往脸上摸了一把,却是一手潮湿。
直到,他转身,看到了门口的那只有着白色毛发的漂亮狐狸。
它的尾巴尖和耳朵尖是淡粉色的。它似乎是听到了剧烈的打砸动静,才不远万里从山上山林跑来查看情况。它目光讷讷的从门口探头而来,没有被吓到,只是静静看着终于有些崩溃掉的小孩,从闷着一口发泄的气,到最后安静蹲着身哭。
随后,它才慢慢踱步到曲缭身边,拿爪子碰了碰曲缭的头。
曲缭认得那只狐狸,他平日里,一直管那只狐狸叫“师姐”,也是他上山以来唯一的陪伴。
“......师姐,我要下山了。”他嘶哑着嗓子,张开了双臂,只是看着身侧的白色狐狸,“......你要跟我一起离开吗?”
白色狐狸眨了眨眼睛,几乎没有迟疑的就落到了少年的怀抱里。
从那一夜起,上一世的曲缭,直至这一世,都与仙人以及整个仙山彻底一刀两断。
外界对那一夜之事,说辞纷纷扬扬。
各种真真假假翻滚着血海深仇对峙厮杀的说书杜撰剧本在天地都广为流传,口耳相传,愈演愈烈,唯独对这种类似说法达成共识——
这孩子绝对是极其难生养的、祸世凶神转世。
那孩子是在羽翼渐渐丰满之际,就选择了背信弃义,残害同门,于正道门派内部便堂而皇之公然自行研究旁门左道、摄魂勾傀之术,行举公然挑衅正道权威,与仙修为敌,最后品行暴露,再无生存空间,便选择毁修逃离仙山。
随后,对他彻底失望的、心灰意冷的仙人选择领首大义灭亲,镇压其于无名境界折磨,直至在世间魂飞魄散。
……
曲缭记忆有些模糊,光怪陆离间,依稀只记起来了这么些前世道听途说过的言论。
不过那会儿,他还喘着气呢,但流言蜚语里,他的坟边草却都比他高了。
曲缭默默叹息,心绪神游打结,又忽然想起来了另一茬。
......仙人的本命剑又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算了,但总之,毕竟不论让谁去对两人的关系作个评判,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自己也曾想过这个问题。之前在名义上勉强说算得上“师徒”,仙人兀自照顾着人,亲力亲为到像“父子”,近千百年的年龄差,真喊一声干爹,仙人也未尝接不住。
就是自家亲爹容易心肌梗塞。
……现在来论的话,他和仙人,却好像也唯有“宿敌”一词再合适不过。
......如今,心平气和的回忆回去,倒越发像是回光返照般。
管他呢,反正全新身份重开一世,谁管谁是谁的,估摸着之后也再也不会跟前世的一切打交道了。
但是。
他原先的身体既然是他眼前这一具,那现在站在这里的他是个什么鬼东……
困惑垂眸。
然后。
他看到了自己下半身,盘旋成盘的纹理弥漫的偌大蛟尾。
曲缭:“……”
潋滟眼眸瞬间睁大。
他编织于耳后的辫子缠绕过一圈脖颈,顺着他白皙锁骨垂下坠入洞窟底层的浅浅一层泥泞水面,点起圈圈涟漪。尾部鳞片沾了水,色泽枯黯,有些蔫蔫的。
“……统……统子!——你个草台班子!!!”
曲缭茫然,且崩溃。
他怎么成泥鳅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