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兰剑》白若珑

5、生死一大梦，梦觉谁当分。

　　“几天后，她告诉我要去集市买一些丝线。我大抵猜出来是什么，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她。阿雯的信物即将完成，我也准备好了向父亲说明，我要娶阿雯的打算。”

　　“父亲和母亲都在书房，他们的面色都很沉重。但我想着，应该不是被我向阿雯家提亲的打算吓坏了吧。我的母亲一直很喜欢阿雯，至于我父亲，他总是顺着妻子的心意。可惜，所有的梦想在触及现实时，都会渐渐化为易碎的泡沫。”

　　谢浴兰忽然心底生出一丝艰涩的难过。

　　她有些不想听下去了。

　　若是薛见空真的娶了谢雯，那么她的父亲会是谁？是眼前这个名满天下的大侠，而不是一个只会杀猪打女人摔孩子的屠夫。

　　越是惨烈痛苦的悲剧，越是能被美好幸福衬托得更加令人心如刀绞。

　　她曾经以为，所有的父亲都会是像她父亲那样，粗鲁野蛮，酗酒成性；所有的男人都像山下的那些少年一样，打心底看不起女人，把她们当做挥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佣人，高兴的时候把花摘下来，不高兴的时候把她们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践踏。

　　但母亲口中的光芒万丈的大侠，薛见空在她少女时代昙花一现的刹那，让她看到了另一种男人。

　　是不是有这样的一个少年，曾经在你的面前惊艳过，渴望过，爱过，错过。

　　高尚，强大，伟岸，宽广，温雅。

　　他像是这个污秽世界的另一面镜子，照亮了谢雯和谢浴兰的心。他是谢雯心底残留的萤火，也是打开谢浴兰另一个世界的窗子，让炽烈的光芒照进了她的心。

　　“我父母的情绪都极为压抑，像是窗外的阴云纠缠上了眉头。我母亲低声问父亲，你确定看到的是他？我父亲沉着脸颔首。我母亲正要打发我去卧房待着，但我父亲却拦住她，说，空儿已经成人了，有些事情不能让他逃避一辈子。我父亲又一次问我，空儿，你的剑去了哪里？这次我无法再瞒下去。父亲严肃地对我说，空儿，你不知道，那柄剑就是五年前我与你母亲追杀的那个大盗携带的剑。他与母亲本以为那大盗死在了父亲的剑下，这么多年隐居过去，几乎要淡忘当时的惊险致命的战斗。”

　　“我立刻着急起来。既然那个大盗没有死，那么阿雯她带着剑去了镇上，会不会被他抓住杀死？父亲沉思片刻，说，那个大盗还不至于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少女，但我与母亲在附近发现了他的身影，恐怕会顺着谢雯找上门来。”

　　“我提着的心刚刚落回来，又被父亲的下一句话惊出一身冷汗。我的父母也与我们说起他们那一辈的传奇，时常感叹当世的敌手寥寥无几，唯独他们的最后一次行动，遇到的那名大盗武功精妙莫测，不似中原的高手。我父母之所以能够战胜他，还是占了天时地利的优势。”

　　“所以为了我的安全，我父母决定要把我送出村子，在这里与那大盗决一死战。我不愿意在父母拼命搭建的屋檐下苟活，跪下来央求我父亲让我与他们并肩作战。我父亲长长地凝视着我，忽然笑了，说，好，这才是我薛满城的儿子！我薛满城，此生从不在敌人面前逃走……薇儿，拿我们的剑来。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后颈剧烈一痛，瞬间眼花缭乱，一定是有人从后面点了穴道。”

　　“我没有想到，这竟成了我与父母毕生的最后一面。”薛见空盘膝坐在两柄长剑前，叹息着，任凭落叶飘到衣襟。

　　这一次，他停顿了很久。也许，对每个人来说，离别是很常见的事情。但若是离别之后，再也无法相见，那是更为苦痛的事情。

　　有的人或许能渐渐从巨大的伤痛中走出来，遗忘那些爱恨情仇。但也有人会刻骨铭心一生，抱着火烧碳烤般的伤痕，冻结了心脏与情感，默默地望着远方那个不会再回头的残影。

　　“似乎每一次醒来，我看到第一个的人，不出意外总是她。阿雯在树林里发现了被落叶埋着挣扎起身的我，她扶着我一步步回到了家里……家，还是那个安静精致的小院。远远看到有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像是注意到了我的到来，反倒像个主人般为我们打开了门。”

　　“阿雯看到他的一刹那，就惊吓地说不话来。她说，她在镇上买新线的时候遇到了这个人。他一直盯着她挂在腰间的短剑看，眼神很怪异。她下意识地就绕开他赶紧离开，但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追着她回到了村子里。”

　　“而我注意到的，却是那人的背影后露出来的一大截染了血的衣角。我倏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这个人，就是我们薛家的仇人！我父亲和母亲的尸体，就在他的身后躺着。我挣脱开阿雯的手，抽走她腰间挂着的剑，怒吼着就要劈了那敌人的头。”

　　“但能够杀死我武功高强父母的人，又怎会是等闲之辈。来回不到两招，我就被他击飞出院外，连手中的剑也被他夺走了。”

　　“‘你是薛满城和吕采薇的儿子？’他一边问着，一边打量着趴在地上的我。我努力想要发出嘶吼声，然而什么也发不出来。在强势的力量面前，一切弱小都是螳臂当车。阿雯不知何时跑了过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捂着我的嘴。我知道她是想要我不要激怒那个人，可如此屈辱地活着，眼睁睁看着杀父杀母的仇人离开，我的心里强烈汹涌着不甘。他走了。我踉跄进了满是剑痕的凌乱小院，找到了我父母满是血的尸首，还有那对宝剑……”

　　“我在这个曾经的家里，三天内埋葬了父母的尸骸，带走了那对丹青双剑，然后与阿雯道别。我说，我要去学武功，要去复仇。阿雯始终一言不发。我又说，两年后，若是我还能活着回来，我要在父母的坟前娶阿雯为妻，和她生一双活泼可爱的孩子。这时，阿雯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对我露出一个很是悲伤苍白的笑容。”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已无声拒绝了我的爱意。满心满念要杀死那个大盗，为父母复仇。不到两年时间，我也的确做到了。”

　　薛见空的天赋和武功悟性之高，恐怕就连当年那个大盗也想不通。

　　在轻描淡写的两句形容里，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十五岁少年，又是有着怎样的毅力和坚持，日以继夜拼命学着杀人的技术，最终将仇人一举斩于剑下。

　　当他功成身退，满身赶路的烟尘与浓浓的喜悦归来时，却发现物是人非。当年的明眸笑靥少女，半年前就被她的父亲转手卖给了当地的一个屠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