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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18章 ...

  •   却说此时已是月过柳梢,窗外星子渐繁。

      殷氏坐在如意卷纹鉴台前,瞧见葵口铜镜里隐有细纹的脸,不由得抚了抚脸颊,叹息道:“真是老了。”

      “夫人说笑了,这脸白净的跟雪花似的,哪里就老了?”王妈妈凑趣儿,轻手轻脚的取下一枚金梳。

      殷氏轻笑,正要说话,却瞧见自家郎君林沂正迈步进来,原本候在一旁的女使如眉凑上去,正要为林沂更衣——

      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手指头嫩的跟春葱似的。

      殷氏眉眼一冷,挥挥手斥退王妈妈,起身笑道:“今儿不去跟大哥一起温书了?”

      林淮来京后,林沂稍有闲暇就与他一同读书作文,以备科举。

      林沂“嗯”了一声,也没注意到退下的如眉,反而任由殷氏走过来为他更衣。

      殷氏先是帮他把头上的逍遥巾取下来,正要递给跟在后头的王妈妈,却忽然听见林沂道:“都下去罢。”

      殷氏一愣,多年夫妻,她大约也猜到了林沂要说什么,无非是老掉牙的话题。

      她心里有数,到底还是挥了挥手。四周候着的两个女使和王妈妈便知机的退下。

      见四下无人,林沂捋了捋胡须,这才道:“方才你也瞧见了,窈娘那样子可不行。你也得管管她。”

      这话题老调重弹过无数次,殷氏照旧点头敷衍:“知道了。”说着,又给他去解腰上青田绵石小印。

      “什么知道了?”林沂板起脸,“你回回都这么说。窈娘哪一回听进去了?你再不管她,只怕她胆子越来越大,迟早惹出祸来!”

      “你这是什么话!”,殷氏怒上心头,两手一撂,疾言道:“你就盼着窈娘出事,好给闰姐儿腾位子是吧?”

      一提闰姐儿,林沂更烦躁,三个女儿,除了馥娘,没一个省心的。

      “此事闰姐儿固然有错,却是窈娘先起得头。”林沂肃然道,“闰姐儿的过错稍后再议,先谈窈娘的。”

      “什么叫稍后再议!今儿要不是她吟诗作对的挑事,珍娘能顶回来吗?要不是她当年喊了一声,窈娘能从树上跌下来,伤了腿吗?”

      “闰姐儿也不是故意的。”扯起旧事,那就是一笔烂账,林沂无奈至极。

      “我管她是不是故意的!”说着说着,殷氏眼里已经含了泪。

      “我可怜的窈娘,打小就害了腿疾,吃过的药渣摞起来比人都高,还得忍着别人的闲言碎语,她日子过得还不够苦吗?你当爹的还总要我管她,你怎么狠得下心来啊!”

      林沂无奈,只能拿帕子给她揩眼泪,又轻声劝哄了两句,这才叫殷氏收住泪。

      “她是我女儿,我哪儿有不疼她的道理?”林沂说着说着,也是叹息,“只是窈娘也大了,将来嫁了人,公婆可没有我们好说话。她这脾气不改,将来在婆家怎么过日子?”

      殷氏赌气道:“你放心,我自会给窈娘挑一桩好婚事,管叫她后半辈子都舒舒坦坦的。”

      林沂听了,也不好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见他不再说话,殷氏这才帮他脱了鹤氅,边走边说,“不止窈娘,几个哥儿姐儿都大了,我想趁着出孝,又撞上母亲七十大寿,办个小宴,请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热闹热闹,也借机相看一二。”

      这是正事。

      “应该的。”林沂点头,似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辛苦你了。”

      殷氏轻哼一声。

      气氛稍缓。

      她把鹤氅搭在后头的柏木衣架上,转过身来,又给林沂解中衣。

      殷氏低头,一边解,一边状似无意道:“那这寿宴上,要不要也给馥娘相看一二?”

      沉默。

      漫长的沉默过后,林沂道:“馥娘既已有婚约,就不必再相看了。”

      殷氏一颗心霎时跌在了谷底。

      再开口,她已语带哭腔:“我就这么两个女儿,你骂了窈娘还不够,非要把馥娘也嫁给一个破落户吗?”

      夫妻结缡二十年,总归是有感情的,她这样子,林沂哪儿有不难受的,便温声劝她:“那是父亲在世时定下的婚事。我做儿子的,哪儿有反驳的余地?”

      殷氏不免有些生气:“凭什么给大房定个相公家,给二房就定个破落户?”

      “你这又是什么话?”林沂无奈:“那会儿韩、周、林三家约为婚姻,都是遭了难的,爹哪儿知道十几年后周家会败落、韩家会青云直上?”

      殷氏说不出话来了。任谁也没那个眼光,能预料到十几年后哪家兴旺,哪家破败。

      见她不说话,林沂又劝道:“你也安心些,我瞧过了,那周沉虽久在乡下,读书的根基不甚扎实,但人生得周正,脑子又活络,只消苦读上几年,多半也能中进士。”

      “万一呢?”殷氏反驳道,“万一中不了呢?”

      “科场上年年有多少人含恨离去?你怎么保证那周家子能中进士?要是中不了,馥娘岂不是连个官夫人都没得做了?”

      殷氏说着说着,不由得越发心疼:“你说窈娘性子刁,可馥娘呢?馥娘打小就懂事,她是你头一个孩子啊!你自个儿也是抱过的,怎么忍心叫她嫁进寒门素户?”

      “寒门素户有什么不好?爹当年也是田耕子弟。耕读传家素来是……”

      “我不管!”殷氏恼道,“嫁个没功名的,你叫馥娘将来怎么办?”

      “这、这……”林沂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咬着牙道:“纵使他中不了进士,也替他捐个官儿。”

      此话一出,原本还强忍着泪意的殷氏,霎时泪如雨下,“你这是什么话!荫来的官儿都得低进士一头呢,更别提捐来的官儿了。你叫馥娘以后怎么出门见人?”

      林沂心情也极其不好,只能勉力安抚她:“你且安心,待大哥这科考过以后,我必定抽出空来严加管教周沉,拘着他中了进士再说。”

      “你不必说这些。如今是刚出孝,你自个儿的差遣也就刚到手,这才有空在家。待大哥考过这一科,无论如何,你都该忙起来了,哪有功夫拘着人家读书?”

      殷氏可不信这些,“再说了,馥娘都已经十八了,哪儿还拖得起啊?!”

      林沂无话可说了,“那你说!你要如何?”

      殷氏一颗心砰砰的跳起来。

      她竭力平静道:“你只须告诉那周沉,当年为他定下的是家中长女。可谁知十余年过去,周家始终不曾来人,又音信全无。偏偏女儿年岁渐长,实在等不住了,便将长女许嫁他人。

      如今他既来了,我家也不是那等嫌贫爱富的。既是约为婚姻,势必会嫁一个女儿给他。你问问他,长女不适宜,次女可好?”

      林沂一时目瞪口呆。

      *

      却说被提到的次女闰姐儿一回疏香院,便关上房门,趴在床上哭。

      呜呜咽咽,上气不接下气。

      乳母刘妈妈见了,赶忙打发走了女使,见房里只剩下她和闰姐儿,这才抚着她的背,心疼道:“下午那会儿不是哭过了吗?二……三娘子莫哭、莫哭。”刘妈妈慌忙改口。

      闰姐儿一听,越发哽咽道:“如今连哭都不许我哭了?呜呜……我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就这么欺负我?”

      刘妈妈急得不行:“三娘子,这话可不能说。您就是娘子生的,得管她叫娘!”

      闰姐儿放声大哭:“凭什么啊!要我搬来和窈娘住……我不得被她欺负死啊!”

      刘妈妈也蹙起眉来。

      因着幼年腿伤,两人本就有仇。纵使年岁渐长,人也晓事了,知道这不全是闰姐儿的过错。可窈娘腿伤一日不好,积怨便深一分。

      如今同住一个院子,闰姐儿稍有个行差踏错,非得被挤兑死不可。

      可她一个做奴婢的,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围着闰姐儿劝道:“家里就这么大点地方,大房回来了,总得给她们腾出地方来。”

      “这是什么话!她们要回来,怎么不自个儿去外头赁房子住?偏要来挤我的院子?”闰姐儿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了,“不过是娘借机叫我丢脸罢了。”

      “哎呀,姐儿可不能这么想。”刘妈妈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儿地劝,“这房子是祖宅,大房二房都能住。大房论理还能多占些呢。”

      “姐儿不想和窈娘挤一个院子,可疏香院好歹大些。偎雪坞那么小,人家大房两个姐儿不也挤在一块儿?”

      闰姐儿一听,不说话了,只哭得厉害,又抽抽噎噎的诉苦,“纵使如此,可大房那两个,哪里是好相与的?”

      “妈妈你方才也瞧见了,我不过问了一句可吃过红莲米,珍娘就踩着我得了脸面,倒叫大伙儿都夸她。”

      说着说着,又哭成一团。

      刘妈妈怕她哭过背去,赶忙抚着她脊背给她顺气:“不哭不哭……论起吟诗作对,姐儿不比偎雪坞里的那两个强?”

      “这是自然,她们读过几本书啊!”闰姐儿说着说着,又想起方才接风宴上,自己吟诗无人在意,眼泪便又下来了,“我读那么多书,竟还比不上旁人吃一碗麦饭!”

      刘妈妈急得抓耳挠腮,实在没办法了,一咬牙,凑到她耳朵边上,小声道:“姐儿你想想,大房那两个,纵使此时得了意,可爹不当官,娘又没钱,将来能得几个好?”

      闰姐儿哭声稍收,又听得刘妈妈哄她,“我们闰姐儿就不一样了,爹是御史,如意郎君还是宰相家的子弟,不比那两个强?”

      “妈妈!”一说如意郎君,闰姐儿又羞又气,只抽噎着嗔道,“你休要提他!”

      说着说着,心情又低落下来,“这会儿偎雪坞也被占去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告诉他呢!”

      刘妈妈也跟着叹气。

      闰姐儿一把揪住刘妈妈袖子,紧张道:“妈妈,你说会不会被大房那两个发现?”

      刘妈妈心里忧虑,只嘴上哄她,“不会的,昨夜才刚联系过,按理也得两天以后了。”

      “可、可如今我们又不住偎雪坞。万一、万一……”

      “不会的,不会的。”刘妈妈一面拿着帕子给她揩眼泪,一面咬牙道:“疏香院和偎雪坞本就是通的,要过去,只须过个葫芦洞门就好,只是咱们往日里不走这条道而已。”

      一提葫芦洞门,闰姐儿就噤声了。

      “非得走这个吗?”闰姐儿沉默片刻,不情不愿地问。

      刘妈妈也知道她和窈娘的心结。

      两个院子分明是通着的,可两人不仅自己不进出,也不许女使妈妈们用葫芦洞门。

      分明是心里有嫌隙,相互别劲儿呢。

      刘妈妈心知肚明,抚着闰姐儿的脊背,温声道:“姐儿你想想,是跟窈娘较劲儿重要,还是自己的终身大事重要?”

      良久,闰姐儿臊红着脸,缓缓的嗯了一声。

      刘妈妈这才笑起来,又拍拍她的脊背,像小时候那样,轻声地哄:“过两天夜里,我便穿过葫芦洞门,偎雪坞又不大,只管……”

      刘妈妈小声低语,哄得闰姐儿连连点头,连抽噎声都平复了不少。

      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外头院中传来大声詈骂——

      “嚎得这么厉害,哪个杀千刀的搁屋里放气呢!明儿还要不要伺候主子了?”

      “贼歪剌骨的东西,有点子福气都被哭干净了!”

      房里的闰姐儿听了这几句,只面色刷一下惨白,整个人气得直哆嗦,“妈、妈妈……你瞧见了……窈娘、窈娘她……”

      待听得一句“再哭下去,仔细明儿我锤你!”闰姐儿眼泪霎时滴落如雨。只俯身趴在床上,又不敢出声,竟生生将嘴唇咬出血来,急得刘妈妈一个劲儿的喊“姐儿不哭、姐儿不哭。”

      “李妈妈!”骂不了几句,另一间屋子里便传来绿莺怒斥,“还不快快住口!大晚上的,也不怕扰了主子清静。”

      见馥娘出了头,站在院子里骂人的李妈妈这才收了声,又匆匆进了窈娘屋子讨赏。

      窈娘慢悠悠的吃了口蜡茶,又把一碟子酥蜜裹食递给女使碧桃,笑道:“给姐姐送去赔礼,再赏李妈妈一百文。”

      碧桃无奈,接过碟子,又拿了一百文,遣走了李妈妈。

      甫一出门,碧桃又听见闰姐儿房里呜呜咽咽的声音,再回来,难免劝道:“四娘子,若是闰小娘子明儿告到郎主那里去……”

      “咚”一声,窈娘搁下茶盏,冷笑道:“她哭成那样,不就是记恨我娘叫她换院子吗?保不齐还一边哭一边编排我娘呢!纵使她明儿告到爹那里去,这口气我也是要出的!”

      碧桃无奈,只好又重沏了一盏茶,劝窈娘消消气。

      这头碧桃劝窈娘,那头刘妈妈哄闰姐儿,隔壁偎雪坞里更是灯火正亮。

      那位李妈妈不仅言语粗俗,嗓音还特别嘹亮,硬是把林稹从床上吵了起来。

      她无可奈何地扎起藕色帐子,靠坐在素净引枕上,一面听骂人声,一面问枣花,“可知道骂人的是哪个妈妈?”

      枣花只是个烧火丫头,哪有听声辨人的本事,便摇摇头,老实道:“奴婢不知道。”

      林稹也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的想,馥娘的性子不像是无缘无故指桑骂槐的,只怕是窈娘和闰姐儿不对付。

      闰姐儿看着又是个怯的,如此横冲直撞,多半是窈娘的人。

      只是不知两人又起了什么龃龉。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林稹心里感叹,又不免觉得这些事儿与她一个局外人无关。

      有那闲工夫,还不如想想自己手头的莲花纹小照子该怎么卖出去呢。

      她思前想后,想得发困,夜色渐深,到底熬不住,睡下了。

      第二日一大早,红日东出,朱光遍地。

      车辚辚,马萧萧,早市喧喧又嚷嚷,韩旷领着两个伴当兼护卫,悠哉悠哉地到了汴京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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