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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诊所里坐着两人,相貌有三四分像。

      有一个人欲言又止,侧坐在凳子上,面向另一个人:哥哥.....

      他是做的口型,不过另一个人好像听到了,便恼火地瞪过来,“别吵!”

      “哦....”于是他又回过头,偷偷摸摸地,在手机上搜索患有妄想症的人是不是有幻听。

      哥哥怎么会得这种病,他十分苦恼,又很茫然,觉得这应该是假的。

      就是说啊,医生都没见到,怎么就认定是妄想症了?

      可哥哥在早餐店里和空气说话,还煞有其事地做动作了。

      这人捏着手机,时不时抬头高望墙上的钟——进来快二十分钟了,还没见到医生,国外看病好慢,明明预约了还要等那么久。

      他转头看向问诊室前的走廊,光线要比此时待的地方暗许多,仿佛是心里的苦闷化成形,把太阳光都吞没。

      “淮枝!”盼天盼地,医生终于走出来喊人。

      他便往那儿看去——见这医生穿着常服,戴眼镜,一副精英样儿,却也染了头张扬的银发。

      靠谱吗?他心里嘟囔着,和旁边人走进问诊室。

      “这位是?”甫一进去,医生就向他看来。

      “我是病人的弟弟!”于是他迫不及待道。

      “淮子懿?”医生脱口而出,淮子懿一愣,看向淮枝,“是哥哥告诉他的吗?”

      忽然心情就有些好了,左顾右盼,外头赤金色的阳光爬进问诊室,里头的布置一览无余。淮子懿看着它们,心情时好时不好,心跳也时快时慢,唉,或许得拿医生的听诊器探一探。

      黄襄说:“要让你弟弟在场吗?”

      淮枝摇头:“不。”

      淮子懿便脸一垮,“哦.....”

      居然没据理力争几句,顺从地到外面去了。

      *
      淮子懿不知道淮枝会和医生说什么,但他记住了医生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打算晚些去联系对方。

      说是医生未经允许的,不能透露病人的信息?

      管他呢,淮子懿自有办法。

      重新回到外面的大厅,他瞧见自己先前的位子还空着,旁边哥哥的位置上却坐了个小男孩。

      淮子懿对着外人挺冷淡的,大摇大摆地屁股一坐,到他身边。

      “哥哥也在等人吗?”小男孩看过来。

      “不准叫我哥哥,”淮子懿不喜欢这个称呼。

      “哦.....”

      小男孩便也知道了这哥哥并不好惹,安静下来。

      *
      淮枝在问诊室里和黄襄对坐。

      他其实有点想问黄襄是不是早知道自己得了妄想症,所以才会一直很关注着自己。可实在软弱,即便他现在人在诊所,都无法将自己得了精神病这件事说出口。

      “说说你的情况?”黄襄道。

      淮枝没立即开口,本来昨晚做了许久心理准备,近乎是逼着自己过来看医生,但早上被万文宣和淮子懿这么一搅和,又开不了口了。

      只见他身体紧绷,头颅低垂,被旁边窗户泄下来的阳光烫到了脖子,便觉得像落下一把大刀,把自己的颈骨都给切断。

      好疼。

      “淮枝。”在那一刻黄襄叫他。

      淮枝深吸一口气:“我从半个月前开始......时不时会出现幻觉,看到不存在的人,和他们说话。”

      “你认识他们吗?都和你说了什么?”

      “是我.....前男友和高中时期的我,一个叫项云声,一个叫江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见到他们,但前者几乎无处不在,后者.......只有我工作的时候才会出现.....”

      “现在还能见到项云声吗?”

      “能.....”

      “他在干什么?”

      淮枝没有立刻说话,他看着几米外瓷砖上荔枝红的影子,项云声说:“我在这儿陪你不好吗,你总是依赖我,碰到什么不会答的,也能问我。”

      淮枝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

      “他说.....”

      挤不出第三个字,黄襄看着他:“你觉得一般是什么时候,什么样的契机下会看到他?”

      这不该是医生自己要找出来的病因吗?淮枝心里想着,确实也探究过这个问题,甚至在每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里,思考着,难受着,最终得出了结论——

      他希望对方能够出现在自己的城市里,和自己重归于好。

      淮枝第一次见到项云声这个幻象,是在上个月的七夕节。

      之后对方阴魂不散,在他耳边说的都是复合的话。

      甚至那日被困电梯,孤立无援之际,淮枝还看到了项云声打来的电话。

      既是如此,如何还不能明白呢?
      他们是分手了,但感情真是一张蜘蛛网,淮枝被困在网中,好像挣扎着要出去,却又固步自封,想象出一个虚假的项云声来,希望他能够和自己复合。

      讽刺极了。

      哪有人这样的,活该他得妄想症。

      不对,是不是还庆幸自己得了妄想症,不然还见不到项云声?

      想到这里,淮枝羞愧难当。对面黄襄却一无所知,还在追问。

      淮枝越来越难受,头晕目眩,他觉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是他看不开,既嫉妒才华洋溢的淮子懿,又出尔反尔,明面上和项云声分手了,心里却希望对方能来求复合。

      别看病了。

      淮枝想到这里,便要起身告辞。

      可在这时,又鬼使神差地想——会不会自己根本没进入问诊室,现在看到的事物都是假的,黄医生真的和自己说话了吗?

      面色惨白,骤然惊恐。

      这要了命的妄想症啊。

      淮枝脑子里有个人在尖叫:会不会这时还坐在外面大厅里?

      他又在对着空气说话,胡言乱语了吗?

      周围的人该怎么看待他?!

      “我.....”
      淮枝瞬间呼吸急促。

      “淮枝、淮枝!”黄襄立刻觉察到不对,拍他的手,叫他的名字。

      淮枝听到了,但真真假假,根本分不清,从幻象里挣脱不出来——身体往后仰,背部撞到椅子上!恨不得把头也往墙上撞,从疼痛中找到真实!

      他该怎么办,他的人生已经很糟糕了,不要得精神病,不要被关在精神病院里,他只想好好的、出色的活着,被所有人喜欢。

      黄襄一把抓住他的手,“淮枝,你现在在问诊室里。不要怕,你看我,看向我!”

      “别碰我......”淮枝却恐慌,低头瞟见他的手——

      想到方才早餐店里的肠粉,死人皮、黑尸斑,还有父亲的那句“你别说话。”

      好像在被规劝,哈哈,哈哈——又有人在笑了,好吵,好像在笑他无力又荒唐的人生。快闭嘴......没人想听到你的声音,没人想了解你的内心。

      淮枝心中惶恐,不顾一切地甩开黄襄。黄襄力气很大,牢牢钳制住他,本来情况挺紧急的,但忽然,挣扎的力气就荡然无存了——

      “有雪.....”一声低喃猝不及防地来到耳边。

      什么?

      黄襄差点以为是血,骤然抬头,却见淮枝呆呆凝视虚空一处。

      “那里有什么?”

      淮枝不答,他的病症又加重了,看到雪花飘落,项云声待的地方正在下雪。

      *
      淮子懿很多年没来诊所了,他不怎么生病,连感冒发烧都很少,身体格外好。

      所以这次来诊所,还是国外的诊所,心里难免有些好奇。

      但这情绪实在没心没肺,因而他强行压住,望向昏暗忧愁的走廊,时间一长,便感到烦躁,连同身边小男孩总在晃动的双脚,也让人生厌。

      “你家长呢?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假装关心,想知道别人的苦难,得到慰藉。

      无奈小男孩让他失望了,说:“妈妈前段时间摔伤了脚,爸爸在陪她一起看医生。”

      哦,是这么一件小事。

      “摔伤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妈不能自己去看医生吗,留你一个小孩在这儿。”

      “我不知道,我觉得妈妈也是不想去看医生的,她一直在尖叫,爸爸倒很紧张,拉着她过来,把枕头放下后她才肯进去。”

      “什么?”淮子懿没听懂,“什么枕头。”

      他看向男孩周围,瞧见椅子上有个白色枕头,被一块桃粉色的布包着。

      男孩偏头看他,“爸爸不准我和别人说家里的事。”淮子懿抬眉,他是个作家,最会观察生活,一点蛛丝马迹都能串通起来。如今瞧着那枕头,便试探道:“你妈怎么会在家摔倒?”

      “因为她.....”男孩瞟一眼旁边枕头,“她说妹妹一直在哭,一哭她就受不了,要离开家。”

      妹妹。
      淮子懿瞧着那枕头,觉得确实有点像个被裹在襁褓里的婴儿。

      他妈妈把这当作是自己刚出生的孩子,能听到她的哭声,烦得要命,冲出家门后摔伤了吗?淮子懿不知真相,但心中已经在编故事——

      重新看向黯闷的走廊,一间间问诊室都关着门,不知道男孩的妈妈会在哪一间,但前来问诊的原因,不会是摔伤。

      该不会是什么产后抑郁症吧。

      瞧这男孩的年纪,该有五六岁了,这么久才发现吗?

      淮子懿便要谴责男孩一家人,可他忽然又想到了哥哥——哥哥生病多久了?要不是自己这次飞过来,误打误撞的发现了,是不是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大哥知道这事吗?

      说起来,上次哥哥就是把他当作是大哥淮尉,发错了信息给他。

      “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淮子懿心中沉郁,想说自己迟钝,却在这时又想到项云声——

      试问对方登堂入室,不被哥哥察觉,会不会早就知情?

      “万文宣......”嘴里念着这个名字,淮子懿一张脸上忽然遍布寒霜。

      *
      这名字有何隐喻?
      当年淮子懿给吴济看的那个本子,里面写到古时候一个艳鬼的故事。

      艳鬼没有名字,前尘往事都忘了,一睁开眼就身处阴曹地府,排着队,认领自己的身份。

      什么身份?
      就说到人在活着的时候会分高低贵贱,死后当鬼了,还是会有阶级之分。

      艳鬼当时还不知道自己会是一只什么样的鬼,排着长队,本来还有些期望,无奈运气太差,被分到了最下作的“艳”字辈。

      也就是以色侍人,靠吸人精气过活的鬼。

      嗐,好气。

      他决定要改变命运,听说攒够银子的话可以贿赂鬼差,让自己轮回转世,投一个好胎。

      而这得靠尚存在世间的凡人给他烧纸钱。

      可艳鬼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上哪儿找亲人给他烧纸钱?

      只好用自己这一身好皮囊去勾引别人。

      但艳鬼又有几分志气,放不开,于是剑走偏锋——看上了皇宫里最有权势的太监,觉得这样不用出卖身体,在对方身边说说好话,骗骗人就行。

      可你要骗人,也得知道对方缺什么,需要什么,才能哄他上当呀。

      于是跑去读书,唉,怎么他都死了还得读书——跑到国子监那儿蹲墙角,偷听助教们讲课。

      挑灯夜读,比那些进京赶考的书生都要用功。

      总之折腾下来,艳鬼自己也对这太监重视起来了——毕竟是他费了好大一番精力才得以靠近的人。

      太监四十多岁,身材瘦小,虽说年纪有些大,但平日山珍海味可能吃得不少,一张脸是白中透红,皮肤摸起来也滑。艳鬼和他躺在一张床,觉得自己这前期的付出还是值得的,至少太监看着不恶心,自己也没出卖身体。

      而且太监似乎对他情根深种,艳鬼本来还思索要怎么和他说自己已经死了,没想到太监自己就猜出来了,甚至问他在阴间过得好不好,缺不缺银子,利索地叫人去烧。

      还给他送了好多稀世珍宝。

      啧,平时贪得不少吧。

      艳鬼一边心里骂着对方,一边美滋滋地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看小太监烧纸钱,觉得日子过得真是舒坦。

      于是就得意忘形,被老天爷报复了——但见太监在一天夜里,于宫中摔了一跤,人中风了,没几日能活。

      唉,就说别勾引老男人。

      艳鬼哀叹,这可是他看上的长期饭票,投胎的钱还没攒够,怎么就要死了——于是踱步,垂头丧气。太监见状,一把攥住他的手,说自己虽然这辈子结束了,但下辈子还会来找他的。

      下辈子?
      艳鬼就想:对啊,自己可以在他身上打个记号,这样太监投胎转世后,还能当他的饭票。

      孟婆那里,贿赂一下,不喝汤的话太监也能记得他。

      于是艳鬼打好算盘,没有立刻答应,虚情假意地坐在太监的病床上。碍于身体是死的,流不了泪,只能干巴巴地说:“是我害了你......可能和我待在一起,会有损你的阳寿,都是我不好.......”

      太监爱惨了他,连连摇头,不知道是不是老眼昏花,还举起手给他擦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艳鬼配合地把脸凑过去,心道这人的手还挺暖。

      接着在太监身上打记号,甚至恶趣味犯了,脑子抽了——在那残缺之处打的记号。

      啧。

      太监羞臊得,明明人都快死了,脸还红的跟熟桃一样。

      不过天命既定,他还是在三日后死了。

      艳鬼在皇宫里待了半日,收拾好心情,继续去找饭票。

      他找啊找,没见到顺眼的,等啊等,在十六年后见到转世的太监。

      彼时对方已经是个健全的人了,因着没有喝孟婆汤,一眼就认出艳鬼,和他相见既欢。

      可人的命格是会变的,太监上辈子是个大富大贵的命,这辈子却是个穷人。

      艳鬼还是一如既往的向他要纸钱。

      纸钱不贵,可这一世的太监太穷了,穷到饭都吃不起,屋子都住不了,流浪街头。

      当初他们一人一鬼可是在皇宫里偷欢呢——两世一对比,艳鬼诧异于太监的变化,也开始觉得对方不一样了。

      明明对方这一世是个健全的人,面庞也是年轻好看的,但就是觉得不得劲,时间久了,甚至不想看他一眼。

      但即便如此,艳鬼还是会让太监去买纸钱。

      他一天里唯一说好话的时候,就是哄对方去买纸钱的时候,其他时候都不愿搭理太监。

      太监是知道艳鬼开始厌恶自己的,他想自己都穷到连饭吃不起了,还得天天去买纸钱,把这些用真金白银换来的东西烧掉——好憋屈。

      怎么艳鬼都不知道心疼吃不饱饭的自己?

      情债情债,原来太监转世一次,再回人间,和艳鬼的情便走完了,剩下的全是债。

      太监打算离开对方,他没有行李,连夜就跑,艳鬼笑他没脑子,动用法术,轻而易举的到那逃跑的人身后,拍拍他的肩,俏皮地在他耳边吹气:“我在这儿。”

      这谁不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太监面色惨白,向道士求助。

      驱鬼?艳鬼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看戏,心说你哪有银子请人驱鬼。接着就见太监把鞋子一脱,从里面抽出一张皱巴巴的银票——

      艳鬼:“.......”

      大怒:他背着我藏私房钱了?他原来不是没银子,不能够给我买纸钱,是根本不想!

      艳鬼一气,超常发挥,打跑了那个法术高强的道士。

      太监没辙,只好委曲求全继续和艳鬼在一起。

      他挽起袖子,起早贪黑去干活,一天只能挣两三个铜板,苦啊!供不起艳鬼这尊大佛!

      哎,佛跟鬼不能相提并论,呸掉。

      太监说:“你就不能去找别人吗?我们身边有那么多财主,贵族......你怎么不去找他们?”

      艳鬼说那我又得读书,得想尽办法靠近他们,太累了。

      “这有什么,这对你来说不难吧......而且你还差多少银子才能投胎?摆脱了我,你不也能不当艳鬼了吗?”太监居然是个懂他的,知道他讨厌自己艳鬼的身份。

      可艳鬼听着,却把重点放在两个字上:“摆脱?”

      但见他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乌黑的眼珠子像婴儿似的看过来,好生茫然,仿若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儿。

      太监无端怯懦:“你.....你不是想摆脱我吗?”

      “是谁曾和我说‘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是谁曾和我说‘此情无计可消,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

      要了命了——艳鬼居然说出两句情诗来。

      太监惊愕,霎时间想到对方曾经提过自己上过国子监:“你、你在国子监就读的这玩意儿?”

      “是你亲口念给我听的!”艳鬼咬牙切齿,大彻大悟,原来太监不是个痴情人,是个同自己一样没心肝的混账。

      艳鬼太生气了,想去捏太监的耳朵,把那躲得远远的人扯到自己跟前来。

      可又觉得这举措让他们很像一对吵架的夫妻,止住,将这点不爽快一并发泄给太监:“你敢说你忘了?”

      以前不是最爱缠着自己念情诗?

      好啊,死过一次投个胎,就忘的一干二净是吧!

      “你喝孟婆汤了?”艳鬼眯起眼来,向他确认。

      “没喝......”早知道就喝了,太监苦巴巴地想。

      艳鬼似乎听到了他的心里话,怒上心头,“你身上还有我的印记呢!”

      一伸手,一冲动,坏了,色心起了!

      只见艳鬼扑上前去,把太监衣服扯烂,扬言自己要看那印记还在不在,有没有被阴差给抹掉!

      太监推脱不得,和他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干着苟且之事。身体舒服,心里难受——想到自己既被一只鬼压榨生活,还被这只鬼当作是泄yu工具——好苦,妥妥的上辈子鬼迷心窍,之后万世不得安宁。

      而这一世,太监太倒霉了。他给别人干活儿,对方拖欠工钱,他上门要债,却被雇主活活打死。

      艳鬼哪去了,怎么不帮他?

      ——和他吵架,放下狠话去找别的金主了。

      回来后太监已经断气,白天那负气的一别,竟是死生不再相见。

      这一次,艳鬼觉得沉重,觉得是自己欠了对方一条命,如果他不走的话,太监或许就不会死。

      那么巧,太监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要不是艳鬼一直催他去买纸钱,他就不会日日堵在雇主的家门口,惹恼了对方;要不是艳鬼离家出走,他或许能从棍棒下逃过一劫。

      那木棍上还有倒刺,打在皮肉上,太监疼得几乎要流下血泪,发誓自己要记住这感觉——从这一刻开始怨恨艳鬼。

      于是在第三世,艳鬼心中有愧,开始弥补太监。

      他不催对方去烧纸钱了,每日就跟在太监身后,两人有时候感情好,有时候却旧事重提,吵个不停。

      每到这时候太监都会让他去找别人,让他别再回来。

      艳鬼硬气得很,说走就走。

      而他在外面晃悠大半日,慢吞吞回来——却见大雪天,太监蹲在家门口,不知道待了有多久,头发和肩上都是雪,被冻得不停搓手和哈气。

      天冷,他穿了好多,像个前几天刚吃的汤圆。

      脸上甚至有冻伤的痕迹,艳鬼看着,心里隐隐不舒服,但又立即暗骂这厮就是会搞这些小手段,逼他心软。

      “干什么,在这儿赏雪吗?”艳鬼来到他跟前,低眉俯视。

      “是啊,”太监蹲在地上仰头看他,觉得自己气势弱了,便想站起身来,可脚却已经麻了,只好狼狈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捉住门框——

      很快被另一只手握住,好冷!太监想,自己就跟握住一块冰一样。

      果然是鬼。

      想到对方的身份,太监便也想起对方出门大半天是为了什么,妒火中烧。

      “你回来干什么,那些人嫌你身子冷,看出来你是只鬼了?!”

      艳鬼不急着反驳,眉头一抬,将太监眼里的妒火看个仔细。

      好奇怪,他居然觉得自己被这火烧的,身子都快要暖起来。

      艳鬼笑,大发慈悲,决定在这一回的吵架里原谅不讲理的太监:“嗯,他们不喜欢我,我回来找你了。”

      “滚!”太监转身走进屋里,在用脚踹上门的那一刻,把外面该死的艳鬼也拉了进来。

      *
      他们总是吵架,又总是和好,好像八字不合,确实也就八字不合——后来艳鬼才知道太监是个短命鬼,活不过二十五岁,而他的命格是因为艳鬼在他身边,削薄了他的福气所致。

      艳鬼生出了要离开的念头。
      他投胎的钱早就攒好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世,太监欠他的,他欠太监的,数不清,还不完,不如就一笔带过。

      唉。

      他在太监死后回到阴间,带上所有家当,来到阴差面前说自己要投胎。

      阴差说好,让他去找孟婆,喝完汤后往轮回台上一跳就行了。

      艳鬼没想到会这么顺利,他看着面前的阴差,看着那些被对方收进口袋的金银珠宝——忽然就生出一点不舍得,好像他和太监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些东西,艳鬼所有的欲,所有的望,原来不过眨眼功夫就得以圆满。

      那么轻易,斩断自己和太监的几世情缘。

      不知道那家伙这次会不会喝孟婆汤,不喝的话......在发现世上再没有一只叫“万文宣”的艳鬼后,又会不会难过。

      他会哭吗?会急的团团转,或者又怨恨上自己了吗?

      万文宣忽地有些高兴,他走上奈何桥,遥遥看见孟婆摊前水泄不通。

      奇形怪状的鬼排着长队,七嘴八舌。

      “怎么喝个汤还那么热闹,今天这么多人要投胎吗?”万文宣自言自语,心道这也挺好,他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喝汤,可以趁这机会尽情纠结。

      而在这时,身后一只画皮鬼转过身来——

      “哎,有个冥顽不灵的在前面和孟婆吵起来了。”

      “冥顽不灵的?”万文宣心里一跳,这词儿太监经常用来骂他。

      “对,说他投胎五六次了,没有一次是喝汤的。孟婆害怕判官他们会发现自己收受贿赂、容许鬼魂不喝汤的行为,就跟那人说不能不喝了。谁知那人是个不听话的,说自己不能喝,不想丢掉前几世的记忆——和孟婆闹了起来,我看他死之前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命格,没积什么阴德,居然就敢和孟婆干架.......”

      画皮鬼絮絮叨叨,不知道是从哪儿偷听来的事。

      万文宣心惊胆战地听着,一度脱离队伍,想去看孟婆摊子里是不是真站着那人,那不要命的是不是真在和鬼差吵架。

      “真傻,”万文宣轻声道。

      “对啊,傻透了。”身前一只替死鬼在这时开口,“说什么有个人之前对他不好,他得牢记这些破事,以免投胎了会太快爱上对方。”

      “他是爱我的?”万文宣听着,心剧烈地跳,神色迷惘。

      这队伍实在太长,鬼魂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周边又是阴风测测,根本听不清、看不见——万文宣不知道最前面的那人正在经历什么!

      他杵在原地,像在发呆,却又心急,心急如焚!

      可他急什么,不是都决定要放过对方了?

      放过?

      “我们不是怨侣吗。”

      一时间,霎时间心神大震。

      万文宣仿若听到撞钟声,轰鸣之下有些压抑已久的情感被撞出来,以眼泪的形式掉落在这阴间的尘土地上。

      万文宣不愧是个读过国子监的,魂不守舍地低头看着黄土地,忽地就想到“尘归尘,土归土”这句离别的话。

      他娘的!

      他在骤然间迈开步子,想往前跑,见到那冥顽不灵的人,让他——

      让他干什么?

      让他乖乖喝孟婆汤,告诉他自己已经决定要放过他了。

      亦或是和他死犟到底,继续做一对怨侣?

      为什么还是有“怨”这个字.......

      鬼迷心窍,不得善终,永世不得安宁。

      *
      故事的最后,是太监还是喝了孟婆汤。

      孟婆这坏心眼儿的拿出木棍——太监因为第二世就是被这玩意儿给活活打死的,对此有严重的心理阴影,再怎么抗拒,还是从了。

      他甚至因为妨碍阴间秩序,导致喝汤的队伍太长,被阴差一脚踹下轮回台。

      万文宣不知道这事,只听到画皮鬼说“他投胎了”,才放下心来。

      好生迟钝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不是一直在自己身边排着队吗,怎么会对百里外的事如此清楚?

      下一刻便见画皮鬼摇身一变,成了个手执生死簿,双目如电、身材魁梧的判官。

      万文宣:“.......”
      原来是这样。

      判官说:“我知道你和那凡人的几世恩怨,现在他喝下孟婆汤,投胎去了,你打算怎么做?”

      万文宣沉吟不语。

      他其实已经想明白喝不喝孟婆汤对他来说都不重要,自信自己能够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心上人。

      但万文宣毕竟在人间待了上百年,学会了世人的阴险狡诈,现下见到阴间里一个权势滔天的人物——便妄想和对方在心眼儿上过招,从他那儿得到好处。

      而判官法力通天,岂是这下作的艳鬼能算计的?便是冷笑,右手一挥——将其丢进轮回台。

      在生死簿上写下一个字:怨!

      他们生生世世都要怨恨对方。

      与此同时替死鬼也走过来,他化身成清风明月、长须飘飘的月老,扯动手中红线:“他们生生世世都要爱上对方。”

      *
      这故事挺精彩的,淮子懿一直说哥哥很有才华,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因为两人是兄弟,才会偏袒至此。

      而他后来还看到论坛上哥哥发了这故事的番外。

      两位主角转世来到现代,在美国相遇重逢——

      平安夜,他们在玩具店前相见。
      灯光缤纷的橱窗,圣诞相关的歌谣,身着红衣绿帽的孩童蹬蹬蹬在旁边乱跑。

      他好像知道另一个人会出现在这儿,等了很久,肩上都是雪。

      甚至冥冥中的,穿了一件红衣裳。

      好薄好薄,不冷吗?

      便有一人冲上前,在他身上裹了条厚围巾,红着眼说:“你没钱买衣服吗,怎么穿这么少!”

      “谁没钱了,这一世你才是穷鬼......”被裹住围巾,感受到刹那温暖的人伸手将眼前人揽进怀里,缱绻低叹,“而我,是艳鬼。”

      *
      淮子懿没看番外前很喜欢这个故事,看完番外后,却是不敢喜欢了。

      因为有一年的圣诞假期,淮枝在平安夜前夕前往美国去找了项云声。

      他在旧金山,不下雪。
      他去了洛杉矶,下雪。

      悉尼.....在好多年后的今天,恍若有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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