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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拨雪寻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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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曾教导我,心存仁善、心存慈悲。我所长大的曲靖,我所长大的姜府,府上人人皆是如此。外人都说姜氏一族尽是大善人,可繁华倾塌,光辉不再。”
有的只是曲靖那一方断垣残壁。
元狩十年,那场六月飞雪下了整整一个月,姜氏上下一百二十余人尽数被拿来开刀。
小儿的啼哭声响彻整个曲靖,幽深凄凉的府邸血流成河。
刀剑无眼,长□□破人的咽喉。芸娘带着尚且年幼的姜泠逃出府外,却在追兵的追赶下命丧姜泠眼前。
满门惨遭被灭,姜泠忽地闭上了眼,喉间发出低声抽泣。
衣着不凡、身份尊贵的小殿下在官兵的簇拥下来到姜泠面前。
官兵操戈,冰冷的剑刃指向姜泠。
仇恨几乎占据了她整个胸腔,身躯战栗着,害怕但仍旧倔强的抬起了头。
“你是什么人?你也是姜家人么?”
尸横遍地,姜家已经成了无人在意的墓陵。而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竟还傻乎乎的问这种问题。
“姜家逢难,还有何人会来此地?”
姜泠丝毫不掩饰自己打量的目光,若眼前之人是自己的仇人,下一秒她就会拼尽全力将一旁散落的刀刃刺进他胸膛。
“别用带有恨意的目光看着我,你的仇敌不是我。”
姜泠心中一惊,他怎会知晓自己心中所想?可既然是来到这儿的人,与姜家灭门亦脱不了干系。
“那是谁?!”
小殿下唇角微勾,缓缓吐露四个字。
“长陵,东宫。”
看起来是笑的模样,却让姜泠心中发寒。明明是差不多的年岁,却能明显看出此人心计颇深。
许是杜鹃泣血,两行清泪与切切嚎啕声吹散于那个鹅毛纷飞的夜。
大梦一场,终究是深深刻在了姜泠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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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的冷风吹进帐中,即便是裹着冬衣也依旧寒凉,大雪整整下了七日。若再这样继续下去,恐战士们大多会因为寒凉而身体有亏。
姜泠手中执着长枪,在军营驻扎的后山寻着野鸡。先前撒了些坏掉的穗子在后山,引来野鸡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这种法子奢靡,每年冬日也只这样重复两次而已。一次是打了胜仗用来庆祝,另一次便是临近年关,恭贺新禧。
今年,已经是姜泠驻边关的第八年。有人于长陵铺张浪费潇洒恣意,有人却只吃过几次鸡。
“将军,这儿好像有个人。”手下苏木扯着嗓子喊道。
姜泠愣神,顺着他的目光走上前去,人被藏在了松散的雪堆里,一些破败的落叶就那样铺在他身上。
“不知在雪里待了多久,恐是已经没了命吧。”苏木叹声气便要离开。
“将人救出来。”
姜泠轻语,说完便用长枪拨开些雪,人的面庞还泛着红,看起来并未死透的模样。
“这人还活着啊!”苏木一边惊讶一边放下兵刃刨着雪。
“先将人抬回去吧,我再找找有没有野鸡。”
苏木抬眸,有些担心的看向姜泠。
“将军何不跟我们一同回去?至于这些野鸡,命其他手下来寻便是。”
姜泠不语,本坚持着的苏木也泄了气。
将军一直以来都是这种性格,怎会在这件事上让步跟他回去。
前几日西门关告捷,从长陵来的圣旨中,尽是对姜泠和她手下之人的夸赞,
苏木也跟着沾了光,对此倒没什么意见,只是将自己身上裹着的披风摘下了递给姜泠。
“若是将军不收下,那我便也留下。”苏木梗着脖子站在姜泠面前。
刺骨的寒风吹得披风鼓鼓作响,姜泠瞧了眼冻疮复发的双手,接下了披风,也推搡着苏木跟其他人快点回去。
军队驻扎的后山是一处天然的屏障,敌军无法巧用妙计从后攻入,可守在西门关的将士也难以回长陵探望。
一待就是八年。
手中攥着的麻袋托在雪地上,底部已经些许濡湿。不知是过了多久,军中士兵返回来寻找,为首的男子脸上已有些愠怒,但看到姜泠那一瞬,怒气消散,剩下的只有关切问候。
“苏木跟我说你一个人在这儿,就为了让他们救下那个半死不活的人?”
姜泠抬起了头,将手中的麻袋递了过去,并未回答他的话。
“这些应该够了。”
苏叶沉默,随即便命士兵换成了一个圈把姜泠围在了中间。
冬夜,他们一向如此围圈取暖。
“不必。”姜泠向前迈出一步,被披风遮挡住的手隐隐露出,发青发紫的手已然不成样子。
在外这么长时间,定是老毛病又犯了。
苏叶跟在其身后远远观望,直到回了帐中才离开姜泠身后。
“方才那人呢?可醒了?”姜泠卸下披风问帐中女子。
“暂时还未醒,不过将军,你为何不让苏木跟着?如此冷的天气就算将士们吃到了野鸡也会良心难安。”
姜泠面上露出了笑容,鲜少见她笑的茯苓很是不解。
“打了胜仗还让他们操劳岂不是我这个将军不够好?”
茯苓无奈跟着笑起来,目光中却满是心疼。
“将军已经足够好了,将军是最好的将军!”
姜泠伸出手摸了摸眼前跟自己出生入死的茯苓,心中瞬间便有了一丝抱歉。
茯苓是自己半路捡到的,彼时她正跟一群小乞丐抢食。那日姜泠带一队将士破了义州城门。
身躯挡在小乞丐的跟前,原以为的杀戮并没有到来。义州成了长陵的义州,茯苓成了姜泠身边的侍女。
西门关乃是长陵最难守的一关,姜泠自那时入了军队拼杀,历经六年才成为了西门关的总将。茯苓便跟着自己这样打打杀杀了许多年。
云翎将军,多么意气风发的称号,多么让人艳羡的官位。可颁下这旨意的却是自己的仇敌。
“将军可要去看看那人?”
想要说的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姜泠点点头换了一身干燥的衣物便跟着茯苓前往医师营帐。
男子脸颊依旧通红,身上有多处刀伤已经生了冻疮。应是在雪中埋了许久,浑身冰凉。营帐中生起了炭火,却无法短时间内让此人身子暖和起来。
就连寻野鸡寻了几个时辰的姜泠亦是如此。
姜泠认真打量着榻上的男子,为何当时自己会认定他还活着?为何这人也当真活了下来?
“将军,此人状态不好,老夫已经为他施针缓解些许,若是一日内无法醒来恐是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姜泠点点头,随即展开笑颜:“钟伯您辛苦了,帐外将士们炖了野鸡,钟伯也去吃些吧。”
医师刚准备应答便看见了姜泠还未涂药的手,脸色变得铁青。
“老夫已经说了,你这冻疮若是再不涂药,每年冬天都会疼痒难耐!你怎么就是不听?!”
茯苓上前扶住发怒的钟伯,随即便道:“哎呀钟伯,是我的失误,将军的手迟迟不好也是我没有听您的话,一会儿一定为将军涂药!可现在......外面野鸡香气扑鼻,您确定不要吃一些嘛?”
“哼!老夫不是那种人!将士们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打了胜仗这是他们该得的!”
茯苓搀扶着钟伯出了营帐,随后扭过头朝姜泠眨眨眼。
姜泠会心一笑,每次被逮到时都是茯苓为其支开钟伯。看似是将军和医师,但其实西门军每个人相处都如亲兄弟姐妹一般。
而钟伯如此关心自己,也是把自己当作了亲人。
“姜泠......”
苏叶从帐外走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盘已经被切好的鸡肉拿了进来。
香气扑鼻,比平时只喝的白粥、吃的青菜不知道要香多少倍。
“你吃了吗?”姜泠笑着询问,但看他眼神也能看得出来。
苏叶将手中的鸡肉放在矮桌上,随即从怀中拿出一个白瓷玉瓶。
“此物......此物是我今日去关中值守时所买,对冻疮很有效,你......”
姜泠将玉瓶接过来,“方才钟伯还说到此事。他为我制的药很有用,只是我不愿手上涂些油腻之物才耽搁了最好的恢复时间。”
苏叶手心搓摩着一块衣服布料,脸上有一丝不自然的表情闪过。
“我问了药铺老板,这药无论冻疮有多久都能治,也不会留有疤痕。应当与钟伯的药不同,涂上没有你说的那种不适感。”
姜泠朝他笑笑,“多谢。”
话音刚落,榻上之人痛苦呻、吟声响起。想要坐起身来却又倒在榻上。
“你的伤势还未好起来,还是不要乱动了。”姜泠将药放在矮桌上,上前查看男子伤势。
苏叶连忙走出帐外将钟伯唤进来。
“别动,千万别动。刀伤刚刚包扎,可别再撑开了伤口!”钟伯连忙来到男子跟前,从头到脚查看一番。
外面正欢呼的士兵此刻也涌进帐中,钟伯来到姜泠身边俯耳轻声说道:“此人怕是短时间内不会记起自己的姓名身世。”
姜泠疑惑,偏头看向被苏木扶着靠在床榻的男子。
忽地定睛一看,那男子睁着眼睛,却好似......没有在看任何人。
钟伯看出了她的疑虑,摇摇头离开营帐。
“你可知你是何人?”
男子轻轻摇了摇头,低声轻笑,声音如同清泉般温润。
“不知。”
“那你可知,你从何而来?”姜泠抿了抿唇,若是什么都不知,此人留在帐中是福是祸也无法估计了。
男子有些疑惑看向姜泠声音的方向,“亦不知。”
“这儿是哪里?姑娘,我的眼睛......”
姜泠沉默一瞬,竟是不知该如何与男子直说。
他的眼睛不能看见,显然已经失明,而他既不知自己是何名姓也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
倒真是个棘手的问题。
思量再三,姜泠一语道破。
“你失忆了,而且失明了。是我救了你。”
男子怔愣一瞬,帐中士兵纷纷唏嘘。
对于一个受伤的人,他们的将军实在是太“无情”了。若是普通人已经被打击到寻死觅活的地步。
可眼前男子......似乎并不在意这些。
他的眼睛望向姜泠的方向,自嘲般笑了声便重又恢复大方得体的模样。
“既如此,不如姑娘为我取一名字可好?”
姜泠思来想去,先前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能逃到这儿来的必然是从长陵亦或是其他州来的商人、平民百姓。
此人的衣裳破损到无法辨别,可袖口那一缕金丝线姜泠看得清清楚楚。
暂时收留......也不是不可以。
姜泠于帐中踱步,见将士们期待的目光最终确定下来。
“白芥。”
营帐中顿时鸦雀无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其中一名将士笑出了声,随即笑声响彻整个营帐。
姜泠有些面红耳赤,平日里将士受伤她得空便在钟伯身边帮忙。
起这样的名字已经是她深思熟虑的结果。
“将军次次为人取的名字都让人有一种捧腹大笑的冲动!”
“对,我还记得上次那个流落在军队外的地榆就是因为他的伤口止不住血,将军才为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别说了别说了,将军好不容易想到,你们难道不应该夸赞一番吗?”
姜泠脸颊发烫,刚准备离开营帐便听到男子温润的声音。
如同银铛脆响,如同山间溪流,缓缓流淌至她耳边。
“我喜欢这个名字。”
姜泠回过头看他,男子的眼神并未看向她,可自己却感觉有一道目光炙热。
“多谢姑娘。”
姜泠移开眼睛不再去看,下一秒便听到帐外声音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