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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皆为虚妄(下) ...

  •   无需割肉放血,也无需付出何种巨大的代价。只需要一个念头和一双为此停留的脚步,这里的男女老少就能获得活下去的机会。此种交换,无论在什么样的市场里都算是占了大便宜的。

      “你选择救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老树精继续吹耳边风,吹着吹着又想起什么,“对了,也不算‘无一害’。唯一的受害者可能只有你那位朋友。不过她本来也活不长了,用一个将死之人的命换这么多人的命,还是一笔划算买卖。”

      “老东西真阴啊。”不空在一旁听着,暗自嘀咕道。

      “不着急,你还有半天时间考虑。老朽也给你交个底儿,这是你最后一段路程,只要走过了这段,你就能见到我了。”

      “半天。”凌岓重复了一遍自己仅剩的时间,自嘲道,“还不如割肉放血来的痛快。”

      阴云越积越浓,越蓄越低,黑滚滚的一片,像是要把全天下正在受苦的人统统压死。

      “老天爷啊,给乃们一条活路吧。”苍苍白发的老人贴在地上长跪不起,泪水填满了他脸上的沟壑。

      凌岓的步子越走越慢,他努力让自己不被这些难民所吸引。方才见过的人已经成为上一时的过客,现在正在相遇的人却并没有因为他的前行而生活得更好。

      这段路像一座没有出口的苦狱,里面的人因为同一场灾祸受苦,尽管受苦的方式各有不同,却总归都是凄凄惨惨的。

      路旁的人对他视而不见,过路人也想如此——紧闭双眼、捂住耳朵……没有哪一样能让自己逃离这种悲苦的气氛。

      婴儿的啼哭声越来越弱,他的母亲眼睁睁看着怀里的小人儿渐渐没了气息。在这样的境况下,泪水丝毫没有用处。沉默的父亲磕了磕早就没有烟叶的烟斗,从母亲手里接过刚咽气的小人儿,然后转身把襁褓交给了自己的邻居。

      当“易子而食”这四个字最终还是具像化地呈现于眼前时,凌岓停住了。

      老梅树栽在身边的梅枝动了,这次他没有像从前那样调侃讥讽,反倒是一脸正经地说,“小伙子真的动念了。”

      “这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嘛,你难道还会觉得可惜?反正这些人在你眼里做什么都是咎由自取,何必在意?”不空正在研究他新得来的棋盘,听见对面的老树精这么一说,忍不住想阴阳怪气两句。

      “动了念,一定是坏事吗?”老梅树也不知道在问谁。

      白梅的淡淡清香突然变得浓烈了,拿着它的人有些无措——他心里清楚,这正是自己被当下的念头困住的表现。

      “只要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想要救他们,那我就能帮你救人。”老梅树盯着行路人的一举一动,但此时,他也说不清更希望凌岓开口求救,还是毅然决然地继续前行。

      “能换种交易吗?”凌岓问,“割肉放血,在所不惜。”

      “没有。”老梅树好奇问,“你现在怎么不像第二关那样坚定地做选择了?”

      “我想救人,但不代表我能。”行路人犹豫不决,“第二关我可以自己跳下去,但现在没有这个选项。这就意味着,我要在救他们和救姜泠之间作出选择。”

      “还是那句话,以一个将死之人的命来换这些尚且有八九分希望的人的性命,很划算。”老梅树回应。

      “但拿来交换的不是我自己的性命。你这么说,不过是因为慷他人之慨做起来最容易。”

      老梅树哑口无言,不再回答。

      “老小子,你也有今天!”不空几乎要笑出声来,“打个赌吧,不如让那个漂亮姑娘自己来决定。”

      “赌就赌!”白袍老人一甩手,“我肯定她不同意救这些人。”

      “那我跟你完全相反,我觉得她会。”

      “人性本就是自私的。”老白梅又换上了那副不屑的表情,“这个年轻人现在看到的,就是当时原原本本发生过的。如果人真有你说得那么好,那么天灾中就不会有那么多出卖自己儿女和妻子来换粮食的事情了。”

      “走着瞧吧。”不空并不急着反驳。

      不下雨的阴天最让人觉得压抑,尤其还是处在一片哀鸿遍野之间。凌岓来来回回在路中间踱步,他不想在之后的路程中看到同类相食的残忍景象,也不想姜泠就此离世。

      正在踌躇不前的时候,姜泠出现在他面前。

      自从阴幛中出来以后,凌岓再也没有见过她睁开眼睛生龙活虎的样子。饶是从纸扎铺到今天也不过数日,他还是觉得这段时间过得无比漫长。

      “我第一次见你这么犹豫。”姜泠一如既往的平静,“前几次在一起,我还以为你一直都是杀伐决断的人。”

      “杀伐决断?”凌岓失笑,又不放心地问道,“你真的是姜泠?还是那棵老树变出来的幻境?”

      “这个名字谁都能用。”女孩答非所问,“但现在和你说话的,是与你有过共同经历的姜泠。”

      “看来他们真的有办法救你。”

      “不如跟我说说,你在犹豫什么。”

      两个人似乎在各说各话,可这样自顾自地回答却又能意外契合。

      被考验者把这一路上遇到的事情和盘托出,对于最后这一程的困惑尤其作了强调。

      “我想你…想你好好活着。你说过你要找你师父,师父没找到,我不希望你留下任何遗憾。”凌岓的陈述以这句话作为结尾。

      “但你也不能真的任由这些人因为你的选择而死。”姜泠说。

      “其实也算不上因为我的选择而死。梅树前辈说,这是快九十年前的事情了,即便我视而不见,他们也只是按照原定的历史轨迹走完自己的一生而已。”

      “那不一样。”姜泠摇摇头,仿佛这件事情她能置身事外,“在画里我们不能改变什么,是因为本质上我们没有改变历史的能力和权力。但现在,你有了这样的能力。这种能力所带来的不是蝴蝶效应,而是实实在在能在你眼前立刻就给出结果的。”

      “那不是我在救人,是我占用了你的权力做出的选择。”

      “所以我来了。”

      “什么意思?”凌岓不解。

      “两棵千年老树打了个赌。他们把我从销骨针的囚笼中放出来,就为了赌我会作出什么样的选择。”

      “那你?”

      “如果想让自己活命,就无须来到这里见你一面了。”姜泠说得风轻云淡,似乎正在讨论的事情无关她的生死。

      “姜泠,你…你不用被道德绑架,我从来也不认为多数人的性命就比一个人的性命重要。”知道了她的选择,凌岓反而觉得如鲠在喉,“你现在告诉我你想要弥补遗憾,那我一定会继续往前走,会努力把现在看到的一切都抹除。”

      “但那是出于你的真心,还是出于对朋友的哀求于心不忍?”姜泠的语气明明是温柔的,可在要做选择的人听来,却字字诛心,“你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支持你在二选一中做出的选择,所以我来了。”

      “我没想过把你作为理由或者借口。”凌岓忙不迭解释道。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站在眼前的姑娘嫣然一笑,连带着阴沉沉的天气都瞬间变得可爱起来,“我是在支持你想做的决定,因为那也是我想做的决定。”

      “可你会成为他们说的活死人,成为傀儡。”凌岓嗓子发干,无论如何也不想继续说下去。

      “不会。”姜泠斩钉截铁地回答他,“如果骨医会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傀儡,那也太窝囊了。在被彻底控制之前,我会有一万种办法毁灭神识。”

      “但我不想。”该做选择的人深感无力,他现在反而想要坚定地继续前行。

      “我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姜泠一字一句地对他说,“其实在去湔山之前,我已经帮人办过很多事了。我做的越多,我的能力就越强,玉玦修复的可能性也越大。但我反而觉得,无心之人未必就不如有心之人。”

      “人人都是肉体凡胎,可有心的人会为了这具肉体凡胎付出无数代价。为钱为名最常见,另有所图的也不少。你说遗憾,遗憾说到底也不过是没有得到的东西。”

      “走到最后,尘归尘土归土。所有得来的、失去的都会跟着变成过眼云烟,更何况遗憾呢?”

      “人一生,不过是一场虚妄梦境而已。有的人做美梦,有的人做噩梦。而我这种无心之人的梦境没有好坏之分,那反倒不如成全你一个美梦。其实这样选,不仅是你,就连他们这些受苦之人的美梦,也能一并成全了。”

      “你怎么知道你就不会做美梦?”偏偏到了这时候,凌岓身上的叛逆劲儿上来了。

      “严格来说,不是不会做美梦,而是因为遇到了一些人,我被人为地给予了一场还算不错的梦境。”姜泠那双眼睛好像突然复明了一样,她看着他,告诉他:

      “于我而言,骨医就是为成全他人而存在的。所以能成全你,成全这些人,就等同于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让一个没有梦境的人能为自己造一场美梦。”

      拿着白梅枝的手轻轻垂下——凌岓知道,不管再怎么拖延也不可能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尽管如此,他还是在想办法拖时间,至少这样做能让他和眼前人多相处一段时间。

      “别犹豫啦。”姜泠总能在该讲风情的时候不解风情,她走过去,握着他的手,把那根梅花枝举到两人中间,“来之前,我也和两位老树前辈打了个赌。即便你做了这个决定,回去以后也不会觉得痛苦。”

      明明梅枝是由被考验者直接握着的,可就在姜泠握紧他手的瞬间,白梅枝突然颤动起来。无数道细细的白光随梅香一同从花中飞出,直到把不属于这里的两个人团团围住。

      离开之前,凌岓亲眼见证了“久旱逢甘霖”的场面——被乌云压低的天空骤然劈过一道雷电,云层快速堆挤、涌动,紧接着就是豆大的雨点尽数倾落。

      雨水从黄土地流进了干涸的河道,从以农为生的灾民一张张喜极而泣的脸上流进被太阳晒到干裂的沟壑之中。

      一场大雨过后,原先大片枯萎伏倒的禾苗直起了腰;枯黄的庄稼返老还童一般回到了令人悦目的翠绿色,它们似乎获得了某种神力的眷顾。

      作为奇迹的见证者,凌岓看得目瞪口呆。思绪回笼,他再转头时,方才握着他手的人已经悄然不见了。

      乌云飞动,华光流转,周遭的一切归于寂静时,眼前只剩下两个还流连于棋盘之上对峙的老树精。

      “姜泠呢?”回来的人明知故问,又或者说,他希望听到一个不那么糟糕的回答。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嘛。”老梅树不抬眼,继续研究棋局。

      “一命换一命。”凌岓看了一眼棋盘,“用我的命换她的命,我还能帮你下赢这盘棋。”

      “小娃娃,知不知道什么叫观棋不语?”不空笑呵呵地将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你莫着急,至少等我们这盘棋下完再说。”

      不空在人世间多年,有两个最大的爱好:一是弹琴,二是下棋。这两样爱好听起来都高雅,可实际上他哪样都不精通。果不其然,不空劝凌岓的话刚说完没多久,老梅树就赢了。

      “我不做中间商,没有一命抵一命的说法。”老白梅看起来心情不错,语气和面色都缓和了许多。

      见年轻人神色异常,不空赶紧接了一句,“它好歹也是个活了千年的老东西,不至于坏成那样。何况这场赌局可是我赢了,老东西不会真的让那姑娘香消玉殒的。”

      “这么说?”

      “说什么说!”老梅树打断另外两位的谈话,将一颗流光溢彩的玻璃珠子用梅花瓣裹起来,交到凌岓手上,语气不耐道,“回去把这个让她吞下去!”

      “这是…”

      “是什么是!”

      年轻人又被打断,再一看,白袍老人已然没了踪影,眼前只剩下一棵耸入云霄的上古梅树。

      古树声音低沉着送客,“快走快走!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走吧。”不空拍了拍在地上昏睡着的卫斯诚,“该回去了。”

      “怎么样?通过考验了吗?”卫斯诚揉着眼睛,完全没想起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

      “通过了。”老银杏不空抢答。

      “我就说嘛,二位都是道行颇深的老前辈了,肯定是刀子嘴豆腐心。”卫斯诚就像嘴里有一个抹了蜜的轱辘,随时随地可以转变态度说好话,“当然了,我凌哥更是功不可没!”

      凌岓心里是高兴的,但疑问挥之不去,连带着高兴也减弱了几分。他看向不空,却见到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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