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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祖师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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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何记布料庄门口,白天挂着两只发旧的红灯笼。到了晚上,红灯笼就变成了黄灯笼,两只就变成了一只。了解的人都知道,晚上的一只灯笼如果挂在右边,就代表何掌柜今夜看疑难杂症;如果这一只灯笼挂左边,就代表何掌柜今夜接的并非活人的单子。
沈家与何记来往得多,以往一入冬,沈夫人就要在何记订几匹新布料给家里人过年用。是以沈青素带着两三个家丁距离何记还有段距离时,何掌柜正嘱咐小厮换灯笼,老远就认出了沈府的车马。
“沈二小姐,这个时辰了,您怎么…”
“何掌柜,幸好您在。”来人定了定神,不等何掌柜招呼她进门,就把揣在怀里捂热的信递给他,“我爹,我爹让我把这封信交到您手上,说您看了就会明白的。”
何照渠见眼前的姑娘着急上火的样子,赶紧拆开信来看。读完信后,他把信折好塞回信封里,又拍了拍刚把灯笼挂好的小厮,“小五,把灯笼取下来吧,今晚不挂了。”
“沈二小姐且等片刻,我去去便来。”
何照渠说话算话,走进铺子里没多久就提着一个木箱子出来了。
“走吧二小姐,我跟您去趟沈府。”
车马到了沈府门口,何照渠比沈青素的动作还快,不等马车停稳便蹦下了车。
沈青素去请何照渠也不过两炷香的时间,偏偏就在这段时间里,沈夫人又呕了几次血,现下情况更差了。
“唯民兄,我来迟了!”何照渠一拱拳,只看了一眼沈夫人的样子便打开了箱子。
“贤弟可有把握?”沈唯民握着发妻无力的手,眼中既有期盼,亦有担忧。
“八九不离十。”
木箱子里放着五根白蜡烛,一面镂空雕花铜镜,一个红绳系着的金铃铛,还有一个青瓷裂纹香炉。
“唯民兄,家里人可要回避?”何照渠叮铃咣啷忙活了一阵,手托着那个青瓷香炉问。
“回避什么?”沈济一直蹲在门外,一听这话,赶紧冲进来,“什么天大的事儿到这个时候了还要让我们这些至亲回避?”
沈大人瞪了沈济一眼,缓缓道,“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回避的。贤弟要做什么,但做无妨。”
“这个味道,是兰家那块生犀角香的味道。”
香炉中飘出细细的紫烟,姜泠很快就闻出了里面的香正是他们要找的那块。
“还真是。”凌岓也闻出了这种熟悉的味道,“看来我们离回去也不会太久了。”
五根白蜡烛在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各点了一支。红线的一端系在沈夫人右手腕上,另一端则穿过铜镜上方的小孔,绑了个结。
“唯民兄,大小姐贴身的物件可还有?”
“姐姐走的时候,把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带不走的,大多都已经烧毁了,应该没有什么贴身的物件了。”沈济先父亲一步答道。
“那就不好办了。”何照渠闻言,皱起眉思索着别的方法,却被打断了思路。
“有!”沈青素突然叫了一声,“姐姐的银锁!姐姐走的时候,把她一直戴着的银锁给我了!”
说着,她将脖子上的锁摘下来递给何照渠,“何掌柜,您看这个行吗?”
“当然!若是大小姐打小就贴身戴着的,自是最上乘的!”
接过银锁的人将锁叩在红绳的最中间,看上去刚好把床上的人和铜镜连了起来。
随后,何照渠从衣袖中取出一根白色的簪子,用簪子尖锐的那头刺破了沈夫人右手中指的指尖。再将沈夫人的右手高高举起来,指尖血便顺着红绳穿过了银锁,一直漫延到了铜镜那头。
不消多时,银锁便开始晃动起来,跟着,铜镜中突然闪过许多场景,最后画面定格在沈听玉那支和亲队伍出城的当天。
“玉儿,我看见玉儿了。”沈夫人微微睁开眼,两滴浊泪顺着眼角流到耳边。
沈唯民听见声音,赶忙将妻子撑起来,以让她看到那面铜镜。
镜子里的沈听玉很漂亮——她穿着红素罗大袖段、销金长裙,头上戴着一顶蓝色的凤衔莲花珠翠团冠,两只耳边各挂着一颗白玉耳坠,一双细腕上则一只圈着雕凤金镯,另一只戴着水头极好的碧绿翡翠镯。
如果不是远嫁离朝,这身贵气打扮的人本该是高兴的。可镜中人的眼眶中常噙着泪花,每走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眼来时路。
画面一闪,镜中人背后已经不再是中原景色了。风沙漫天,盖住了原本还能看出绿色的广袤草原。从前身着汉服的姑娘虽然换上了异族服饰,却仍能从面容和气质上看出她不属于这里。
三个月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对远嫁的女儿和牵挂她的人而言,三个月长于三秋;对两个国家而言,三个月不过瞬息。
镜中的画面流水般闪过,镜外人却无比煎熬地看完了和亲远嫁的“公主”是如何草草结束了她短暂的一生。
母女连心,孟嫣说的一点儿不错——她的女儿沈听玉当然不是因为染了病才去世的。她是被名义上的“丈夫”,那位年长她几十岁的异国君主逼着喝下鸩酒身亡的。
沈家几个孩子都生得好看,沈听玉也不例外。原先唇红齿白的年轻姑娘,转眼之间便成了面色青黑又狰狞、七窍流血、无法瞑目的凄惨模样。至此,任谁都难再正视这样的画面,连后世来的几个人都捏紧了拳头愤愤不平,更何况承受着锥心之痛的骨肉血亲?
孟嫣的眼泪几乎要流尽了,两绺碎发湿湿贴在她的额前,似乎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痛苦。
“我梦里那个芝则旅馆里的女鬼原来是她。”看见沈听玉去世时的样子,卫斯诚立刻想起那个噩梦。
“怪不得她的样子那么吓人,原来是因为死不瞑目啊。”了解了前因后果,卫斯诚也不觉得噩梦里的女人恐怖了,他如今反倒是心生怜悯,可怜这个姑娘生不逢时。
银锁不再晃动了,铜镜中的画面消失,汇聚成了一束金色的光,照在孟嫣的病榻前。
这下不止孟嫣,屋中的其他人也瞪大了双眼——光束所照处,是沈听玉真真切切地站在了母亲床前,身上还穿着出嫁那天的喜服。
“娘,玉儿来看您了。”回家的女儿代替父亲握紧母亲的手,脸上挂着极其温柔的笑容。
“玉儿受苦了。”孟嫣一只手轻轻回握住女儿,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轻抚着眼前人的面颊,“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玉儿不怕,娘很快就去陪你了。有娘保护你,我的玉儿就不会再受人戕害了。”说这句话时,孟嫣已经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沈听玉离世时没流出来的眼泪现在滴到了母亲手背上,她静静看着病榻上的人一点一点没了气息,又静静看着自己的身躯化作千万个光点散在吹进来的凉风里,不曾多留一句话。
“姐姐!”
“娘!”
一时间,沈家剩下的三个人哭作一片,屋子里的悲痛蔓延到了整个沈府。
青瓷香炉里的烟灭了,银锁落地铜镜碎,何照渠蹲在地上盯着碎片看了半天,兀自叹了口气,“劫数啊,是天道注定的劫数。”
“照渠留步。”沈唯民看见何照渠收起碎片,缓步行至门口时,才从丧妻丧女的悲痛中缓过一点神来,“今日多谢渠弟了。只是贤弟看见了,家中近日丧事不断,唯民也不便上门拜谢。渠弟稍歇片刻,愚兄遣人取些银两过来,权当是聊表谢意了。”
“兄长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何照渠把木箱子放到地上,一脸沉重,“嫂夫人与内子素来交好,今日能帮上兄长和嫂夫人的忙实乃我之幸事,何来谢意一说?”
“只是兄长,照渠还有一事不明,不知可否请兄长解惑?”
“贤弟请讲。”沈唯民揩了揩泪,强打起精神。
“恕弟冒昧,兄长家中大姑娘的遗骨现在何处?”何照渠踌躇了一番,接着说道,“不知可否得到了妥善安置?”
沈唯民闻言,哀怨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答道,“狄国只差人送来一封奏折。玉儿逝世,还是我家阿舟给家里递的消息。据隽舟所言,他们趁夜潜入狄国,只见到玉儿被草席殓着。待到他们次日再探狄国的时候,玉儿的遗体已不知所踪了。”
“竟是如此!这帮天杀的蛮子!”饶是何照渠见过不少世面,也难免气愤。
“兄长放心,若是到了时候,愚弟必定不惜一切代价寻得你家大姑娘的遗骨。无论如何也要让姑娘安安心心地落葬。”说罢,何照渠坚决不要银两,宽慰了沈唯民几句后便拎着他的木箱走了。
孟嫣房里现在只剩下她的丈夫儿女,旁观完全程的后世人觉得再待下去实在对逝者不敬,便集体给孟嫣鞠了三个躬后退出了屋内。
“何照渠,我师父的师父。”其余四人还沉浸在沈家的悲伤气氛中难以自拔时,姜泠语出惊人。
“生犀香,通阴阳,最后又问沈听玉遗骨所葬何处。没猜错的话,他就是第九十七代骨医,我师父的师父。”
“知道他是骨医又能怎样?”曾宇不解,“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好去跟人家攀关系啊。”
“知道他是骨医,就知道他能看见我们。”姜泠心里有了盘算,“他明明能看到我们,却一直没出声,说不定就在等我们主动找他。我们可以借这个机会登门拜访,能不能拿到他手上的生犀香,就在此一举了。”
“那我跟你去吧。”凌岓毛遂自荐。
“要去一起去,就你跟着去算怎么个事儿?”沈径霜不大乐意,回头看了一眼沈夫人的屋子,低声道,“这才多久啊,沈家就成这样了,谁看了不难过…”
“世事无常啊。”这句感慨是卫斯诚发自内心的。
“说到底,以女子和亲换来的和平能有多长久呢?”想起沈听玉,也想起历史书上那些远嫁异邦的公主郡主们,姜泠突然能体会到悲从中来的感觉了,“命不由己如飘萍时,生于皇室贵胄人家也未必能幸免于难。”
“这些贵女的命运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底层百姓…”话说到这儿,另外几人的心情更沉重了。
何记布料庄门口,黄灯笼又挂了起来,只是这次,灯笼挂在正中间——这是掌柜的今晚已有约的意思。
姜泠站在门口,轻轻拍响了布庄的门。里面的人似乎早就等着了,敲门的人刚敲了三下,门就打开了。
“诸位请,东家就在院儿里。”一行人被挂灯笼的小厮引至布庄后面的小院。
晚风习习,院子里有一小片竹林,竹林后面藏着一个小凉亭。凉亭桌子上摆着一方茶台,六个茶杯;桌子旁放着一只滋滋作响的水壶。
“恭候多时了。”何照渠眼睛都不抬,专心致志给五只茶杯都添上了热茶,“站着做什么,请坐吧。”
姜泠也不多客气,她径直坐下之后,另外四人才跟着落座。
“后生小辈来此作甚?”何掌柜添完茶,开始慢条斯理地盘手里的核桃。
“晚辈受人所托,寻一幅画。画是找到了,我们也被困在了画中。”姜泠答得简短,却说明白了他们的处境。
“哦,你是说,我是画中人,此处也并非实在?”
“那倒不是,想来那副画也只是让我们来到画中的年代罢了。”
“你们待在唯民兄府上,可是因为这幅画的缘故?”
“是!”卫斯诚抢答,“那副画里的人可能是沈青素,我们只要能拿到她手里的一支金钗和您手里的生犀香就能回去了。”
“你倒坦诚。”何照渠冷笑了一声,“黄口小儿可知这生犀香是什么东西?岂可随便交托他人?”
“生犀香可通阴阳,亦是您作为骨医为死者寻骨、为生者补缺的利器。”回答完何掌柜的问题,姜泠又继续说道,“这生犀香十分珍贵,不仅要用到大量的犀角,还要用到失传已久的炼香工艺。再加上您拿的这一块里面还有人骨,更是难得。”
“你这女娃娃有意思。”何照渠的脸色由阴转阳,接着又伸手捏住了姜泠的手腕,“怪不得知道的这么清楚,原来是同道中人。”
“严格来说,姜泠应该叫您一声祖师爷才对。”姜泠不冷不热。
“我可不是我们这行的祖师爷。”何照渠下意识推辞,紧接着又反应过来,“啧,你莫不是说我以后会收一个徒儿,而你是我徒儿的徒儿?”
“正是。”
“原来如此,那既是一家人,便没什么不能说的了。”何照渠把脚下的木箱子提到石桌上,乐呵着推给姜泠,“这生犀香的炼香手艺是我寻了十几年的古本才寻得的,我一共炼了五块,你们今日所见的不过是其中之一。余下那几个完整的我是不能轻易赠出去,沈府没用完的那块我倒是可以交予你们。”
大约是没想到何照渠给的这么爽快,几个人面面相觑,反倒不好碰那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