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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深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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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已近,大梁都城冷得出奇,却还未下过一场雪。都说瑞雪兆丰年,今年这情形恐怕不是一个好兆头。
大梁皇族在这个冬季并不太平。
国丧期间禁宴乐,饭馆里连唱小曲的都见不到,更不用说风流繁华所在的斟星楼了,整日大门紧闭着,再不见楼中美人露面。
从来喧嚣的都城安静了许多。不知什么时候起,城门防守也逐渐加强了,每日出入盘查极其严苛,让都城在安静中显出一丝萧杀来。
熙帝病重,皇后崩逝,睿王流放,储君未立,大梁都城的上空总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似乎有什么在隐隐涌动着。于是城中渐有传言,说天不降瑞雪,是血光之灾的征兆。
流言惹得人心难安,有大臣上表请求早立太子,奏折递到了圣安所在乾和宫内,却没有任何回应。终日隐在帘后静养的熙帝对流言之事不置一词,不知是他病得太重,还是认为流言终究只是流言,不足为信,总之目下的大梁仍然没有迎来他们的储君。
熙帝的病总也不好,仍旧不见立太子的诏书。朝中大事大半由端王做主,陵王从旁协助,大梁帝位花落谁家似乎一目了然,可拿不到传位诏书,一切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年下事多,端王一向孝顺,这段时间忙碌得去熙帝跟前伺候汤药的次数都少了些。大约是为了消除流言,连一向闲散的陵王也忙着京中卫戌之事,时时带兵亲巡,将整个都城守得固若金汤。
如今的陵王,已不是当年那个只问风花雪月的闲散王爷了。元铮渐渐掌权,奉承他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陵王府多有贵客盈门,而这众多贵客中,只有玄音阁能送来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天气由凉转寒,暗翼军的名目也一份份递到陵王府来,只是元铮拿到名目后,并不见什么大动作。
终于,最后一份名单也要交付了,这一天是纪煌音亲自登门到了陵王府拜访,送上名单。
纪煌音不喜欢到陵王府,但也还是耐着性子跟随管家穿过曲折如迷宫般的回廊,来到元铮的书房中。
她来,元铮自然是欢迎。名单随意放在一旁,只忙着招呼人上茶摆点心,和纪煌音热络地叙一些闲话。
纪煌音这些日子极少出门,连带着话也很少,然而她看着那撂在桌角的名单,还是忍不住问道:“说到底也只是五千人而已,殿下大费周章,不觉得过了吗?”
元铮瞥了眼单子,笑得很畅快:“这世上的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五千兵马是不算太多,可它到底是危急关头帝王手里的最后一张牌,关键时刻说不准就成了本王的催命符。”
纪煌音道:“既然如此,殿下为什么不早点动作,将他们抹去?”
元铮早就大方承认,他要逼供篡位,只怕暗翼军在关键时候被调出来,让他防不胜防。现在既已知晓这支后备军所有的潜伏点,他却一点也没有动手除去的意思。
冬季少花,陵王府的书房里摆了许多水仙,让本来清新淡雅的香气也浓郁起来,元铮隐藏在这些花香里,对纪煌音的疑问不做回答: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纪煌音只觉得那花香熏得她头晕,便准备告辞:“是我多嘴一问。现下暗翼军名目已全部交付,我玄音阁与殿下的交易结束了。”
元铮琥珀色的眼眸深深地注视着她:“我们的交易还没有结束,等到逼宫那天,你要与本王同入宫中。本王说过,会带你去看看出口。”
纪煌音避开他的目光,侧首看向窗外阴郁的天空:“我现在觉得,比起找什么所谓的出口,活着更重要。权力交锋是个危险的战场,我只怕有命进宫,没命出来。我就不去了吧。”
元铮不语,只是看着她。
纪煌音忽然问道:“殿下,若是一个人明知是死路也要往前,你觉得她是因为别无选择,还是想绝处逢生呢?”
元铮微微一笑:“你不必同本王打哑谜了,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纪阁主,不是我不信任你,只是你太聪明了,留你在宫外,本王实在是不放心。
这是没得选择的意思。
纪煌音道:“看来我是不去也得去了。”
元铮点头:“不错。”
元铮预备怎么做,纪煌音不得而知,她只知道,玄音阁和她都已到了十分危险的地步。
或许是觉得自己逼迫太紧,元铮放缓了声音:“相信本王,那个场合你一定会很感兴趣。”
元铮眼中精光熠熠,琥珀色的湖泊都染上了疯狂的血丝。他从书案后起身,缓缓走近纪煌音,像是诱惑猎物掉进陷阱:“跟着本王去看看吧,反正不就是看看吗?不会把你怎样的。你便看看本王是如何登上那个位置的,就和那位玄音祖师一样,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出心中这一口气!”
香味太过浓烈了,熏得腻人。
纪煌音后退了一步,不再多说什么,道了声:“告辞。”推门扬长而去。
陵王府无人拦她离去。
寒风凛冽,玄音塔尖铜铃叮铃作响。
纪煌音自王府归来,一直独自站在玄音塔下,听着寒风里的铜铃声。
近来玄音阁已不接任何生意了,山上一派冷冷清清。她这个祖师重生以来,重建暗网,发展生死欲三部,又费尽心思把江家会收入囊中,可是发展到今天,再强大再兴盛的玄音阁,也被摸得一清二楚,没有退路,只能沦为皇权手上的棋子。哪怕她早就预料过会有这一天,还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这条路。
一切就像元铮沉默背后藏着的话:你没有选择。从被盯上的那天起,就没有选择。
纪煌音抬头,望着铅灰色阴云下的塔尖,想起了前世被逼得跳下悬崖的那天。
也是这样一个冷风天,身披铠甲的元宸骑在马上,自上而下地俯视她:“你没有选择。”
她笑得嘲讽,在风中自言自语:“你们元家的人,连威胁时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前世那一次别无选择,自己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那么这一次呢?
没有答案,她不知道答案。但她会向她希望的答案前进。
天越来越冷,依旧没有下雪。不知是在玄音塔中待久了,还是朔月治疗之后一直没休养好,纪煌音的脸色越发苍白,咳嗽的次数也日益增多,以至于芄兰来传信时都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
是元铮传来的秘信,内容很简单:冬至前夜,戌时城下。
信纸阅后即焚。纪煌音看着跳动的火焰,心想,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冬至大如年。以往的大梁都城,在冬至节到来前的好几天就会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节庆,今年的冬至前夕不仅毫无热闹可言,连城门都只开几个时辰,到了冬至前一天,正午刚过,离天黑早得很,城门就闭紧了。
履霜坚冰至。皇城根下生活的老百姓总有一种天然的危机直觉,家中的门户也随城门一样早早闭紧。
天幕一点点黑下去,寒夜来临,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一名玄衣女子在踽踽独行,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戌时就要到了,朱红色的宫墙越来越近,就在眼前。
到了皇宫正大门外,只有几点火把,四下黑洞洞的比平日更加清冷。
纪煌音十几丈外停下脚步,不知为何,宫门四周的黑雾里,像是蛰伏着巨大的野兽,即使看不见全貌,也足以令人胆寒。
不会错的,这是军队的杀伐气息,她前世不知闻到过几回。
纪煌音继续往前,风里冰冷的铁腥味越来越重,潜伏在黑暗里的野兽开始显出轮廓。
是一列列负坚执锐,披袍擐甲的士兵,黑色的甲胄让他们在夜里几乎隐形,如鬼魅一般立在朱红宫墙下,庞大的队伍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不必多说也能知道这是一支训练极其有素的精锐之师。
纪煌音毫无畏惧地往前,终于在十步远的地方,寒光闪烁的长枪对准了她。
纪煌音垂眸看了一眼对准自己脖子的枪尖,淡然道:“告诉你们的主子,玄音阁主纪煌音前来赴约。”
长枪收起,前头守卫的一队人作两边散开,露出了站在正门下的元铮。
哪怕今夜就要入宫去翻覆天地,元铮依旧着了一身素白常服,外罩了一件白狐裘衣,是国丧期间该有的朴素,只是那身衣袍用的实在是上好的锦缎,密织的金线纹样在夜色里也能闪出一二分光辉,不损他的贵气。
“你来了。”元铮负手站在门前,看着纪煌音独自走近有些惊讶,“怎么一个人来?”
纪煌音先行了一礼,而后才垂手道:“既然没得选,那么一个人来还是几个人来,又有什么区别?”
元铮浅浅一笑:“纪阁主真是好胆色。”
纪煌音环视过一圈,估计墙下站着有几千士兵,忽然明白了元铮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这些,应该就是殿下收编的暗翼军了吧?”
元铮点头:“不错,多亏了玄音阁,本王才能将这支潜藏在暗处的队伍化为己用。”
难怪元铮得了所有的名单后,没有着急动作,他一开始就不是打算抹去暗翼军的存在。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收编这支效忠君王的暗翼军,总之现在这支潜龙军队已成了元铮麾下的所谓‘巡防兵’。这些日子他带兵亲巡,不过是给暗翼军入城作掩护。
大约是看穿了纪煌音的想法,元铮幽幽道:“一样东西,若还能用自然要为我所用,何必要想着毁掉它呢?”
纪煌音笑了笑,心想:是啊,你看待玄音阁不也是同样的吗?
纪煌音又问道:“现在殿下是打算以此取胜吗?又为什么还留着端王?”
“你很快就知道了。” 元铮靠近了一步,站在纪煌音身边低声道,“今夜,端王就要造反。”
纪煌音不由一滞,挑了挑眉道:“殿下说的真是端王,而不是……本王?”
“本王?”元铮的笑容势在必得,“本王是来平反的,可不是来造反的。”
平反一词既出,元铮的意图终于露出了全貌。
纪煌音到此时才算想通一切。
“竟是这样。”纪煌音点头道,“我之前便觉得奇怪,为何殿下对睿王的生死并不看重,就算是因为我要保东方家的缘故,也不可能放任睿王活着流放到边疆地区吧?而且殿下大势已俱,仍要隐忍低调,让他人以为你只是依附在端王身边。看来殿下一早就想好了用睿王来逼迫端王造反,自己再出面平息,那么一切就师出有名,顺理成章了。实在是高明。”
端王的颐指气使也罢,玄音阁的假意奉承也罢,就连东方家那两人出京暗中保护睿王,元铮都可以隐忍退让。纪煌音只以为是他蛰伏这么多年,越到最后时刻,越是沉得下心气,到头来这沉得住气,并不是顾念亲情菩萨心肠。不杀睿王,仍旧只是要为他所用而已!
“纪阁主是聪明人,一点即通。”元铮笑道,“东方问渊不死,你才会继续寻找暗翼军。东方恒不死,才可以保护三皇兄。三皇兄不死,就能逼得大皇兄出手逼宫。当一个叩开皇宫大门的乱臣贼子,本王想想还是算了,皇兄平日最爱争名夺利,这样的好事,还是让给他吧。”
元铮说罢,向着虚空笑道:“虚虚实实,环环相扣,这才是下棋啊,观明。”
纪煌音冷眼看着这一切:“殿下,你确实很有大梁帝王的风范。”
不管是与元宸,还是与当年的熙帝,都越来越像了。
元铮此时已是胜券在握的模样:“一切都在本王的掌握之中,最后天下只能是本王的。你就乖乖地跟在本王身边效力吧,本王说过,会让你成为比玄音祖师更了不起的人物。”
纪煌音移开了目光。
夜色更深了,戌时将至,皇宫的守卫马上到了要换班的时候。
元铮伸出白腻修长的手,穿过夜里幽蓝色的雾气,抚摸皇宫的大门冰冷的门钉,在他的身后,是黑压压的军队。
“父皇,您坐这个位置久了,是该退位让贤了,今晚就来个了断吧!”
纪煌音站在元铮身后,默然无言,抬头看向皇宫大门。
这扇布满门钉的大门巨大森严,厚重得似乎永远也推不开。一百七十多年前的冬夜,她也和现在一样,站在这扇门下抬头仰望,等待一个结局。情景是如此的相似,连她身前站着的,都同样是觊觎大殿深处皇位的人。
元铮回头望向纪煌音:“走吧,与本王一起去看最后的结局。”
大门缓缓开启,深重的回音荡在夜风里。门开启的那一刻,第一片雪花飘落下来。
大梁,终于迎来了这一冬的第一场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