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的诱惑》北商南九

4、第 4 章

　　叶修是周四从嘉世离开的，回出租屋收拾了东西后第二天就张家村了，可是昨天从县城回来的那趟车上却没有一个孩子。

　　周六的午后，这个最舒适的时间段，微弱的暖光落在尚未干透的土地上，整个村子里竟然听不到一点孩童的声音。

　　冷风一阵阵灌进叶修的脖颈，整个后背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村民锄地的声音渐渐远去，脑海中不自觉回想起今天早上路过的韩六明，和那把沾满了新鲜泥土的锄头，脚步无论如何也挪动不了半分。

　　就在叶修僵直在田埂中央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声：“快走开！快走开！”

　　叶修猛的回过头，一个手中高举着镰刀的男人正张牙舞爪的朝自己这边跑过来，男人身后跟着一个形容消瘦的女人，踉跄的追赶着眼前的男人，满脸焦急。

　　从男人癫狂到有些扭曲的面容和他身后的女人脸，叶修认出来这是张佳安母子，当年跟着苏沐秋在村里混过好一段日子，村里那些人还是认了个大半。

　　一时间分不清情况的叶修连忙闪身跳到旁边的地里，一脚就陷进了松软的红苕土垄里，鞋子顿时淹没进了红色的土壤中。

　　疯癫的张佳安手上挥舞起镰刀，动作越发癫狂，眼看着就要追上叶修的位置，叶修见状干脆在排沟里站定，冲着张佳安喊了一声。

　　“张佳安！”

　　原本癫狂凌乱的张佳安突然就这么停下来了，目光呆呆的转向地里狼狈的站不稳的叶修，叶修衣领处露出的脖颈和地里折断的红薯藤接口处流出的乳白液体一样紧紧攥住他的双眼，李春梅从后面追上来，一把将他扑倒在地，张佳安手里的镰刀向下摔落，扎进了田埂。

　　“你干什么啊！你在干什么啊！天老爷啊……”李春梅伏倒在张佳安旁边，呜呜的哭喊起来，叶修在地里挣扎着走出来，手上拎着的鸡蛋完好无损，心中暗自庆幸了一瞬，接着小心翼翼的跨到李春梅旁边将她拉起来，“没事儿吧梅姨，起来呗，地上凉。”

　　李春梅借力从地上站起来，赶忙将旁边田埂上插着的镰刀拔出来，一边弓着腰对着叶修道歉：“小修啊真是姨对不起你，求求你千万别见怪，你佳安哥也是命苦啊！”

　　“先别说这些了，看看人怎么样了吧。”叶修眼神从那把锈迹斑斑的镰刀上扫过。

　　李春梅这才停下来去看倒在地上之后就一动不动的张佳安，他整个人趴在地上，苍白的脸上蹭上了湿润的泥土，脖颈的骨节一节节凸出来，那双眼睛一动不动的看向叶修，仿佛其中沉睡着一潭死水。

　　“你佳安哥前几年去b市打工，一开始还好好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疯了，今年我把他从b市接回来，一直关在家里的，今天不留神才叫他跑出来，实在不知道怎么就险些伤了你，唉。”李春梅说着又开始唉声叹气。

　　“怎么不带他去医院检查检查。”叶修换了只手提鸡蛋，换下来的手插进裤兜里捏了捏烟盒。

　　李春梅听说她要去陈六明家之后抢着要送她过去，还帮着提牛奶，张佳安双手被捆了绳子，另一头被李春梅捏在手里，张佳安隔着一条绳子远远的跟在二人身后。

　　“医院，唉，医院啊。”

　　只留下这么意义未明的一句李春梅就不再言说了，叶修也不作追问，余光略过身后的那个男人。

　　现在冷静下来看，张佳安实在太瘦了，从前的张佳安虽然不算强壮，但是胜在是个读书人，自有一股书卷气，现在的他低着头跟在叶修后，像是一具头逐渐朽坏的提线木偶。

　　“好了，我就走这边带他回去了，前面不远了我就不送了。”李春梅走到张佳安旁边，拉着他的手，原本如同僵尸一般的张佳安却受惊一样将她的手重重甩开，叶修在李春梅看过来之前就撇过头向陈六明家张望，随后才转过来说：“没事儿梅姨，你先回去吧。”

　　还没走到韩六明家门口，叶修就听到摩托车发动的声音，她从路上转过去，遥遥的就看着陈丽芳骑着车出来，陈丽芳明显也看见了叶修，把车停在了门口，冲着叶修喊了一声。

　　韩六明也是一瘸一拐的迎出来，“小修过来了。”

　　“哎，伯母让我过来送点东西。”叶修把土鸡蛋和牛奶放在堂屋的桌上，顺着韩六明的指引在旁边板凳上坐下来。

　　“来，喝点水。你说你妈也是有心了，替我好好谢谢她。”陈丽芳端着一碗热开水过来，叶修接在手里捧着没有喝，温热的水没有撒出半点，捂得手心暖乎乎的。

　　“清哥呢，怎么没看见。”四下望了望，叶修确认韩文清不在家，倒是院坝角落里那口井引起了他的注意，不过表面上神色不显，若无其事的移开了目光。

　　“可能是又跑去唐家村了吧，我记得你们小时候就跟唐家村的几个小孩玩的比较来，经常跑到我们家里来。”

　　韩六明和陈丽芳很少在家。

　　韩六明是因为常年在x市打工，逢年过节也不见得回来两次，陈丽芳也经常跑去县城里做工，三五两天不着家那种，所以韩文清小时候总来叶修家蹭饭，两个村的小孩便把韩文清家当成活动据点。

　　叶修那时候每次都被韩文清死皮赖脸拉着去他家里玩儿，然后人高马大的韩文清就会端着两个小板凳，脖子上架一条长凳，凳子摆在堂屋角落，一头坐着叶修，另一头坐着苏沐秋，长椅上摆着两本风格迥异的练习册，一本干净整洁，笔记记得整整齐齐，另一本潦草杂乱，狂野不羁，唯一的相同点，就是完全一致的满分答案。

　　书页翻动，笔尖摩挲，院子里的一群小孩此起彼伏呼喊嬉闹，他们就在这样嘈杂的声音中安静长大。

　　回忆渐渐拉远，叶修回过神来，韩六明还在说话，叶修却注意到他衣领上沾了些灰尘，耳后还有些黑灰色的痕迹。

　　“好的六叔，清哥的事我会留意的，您也别太担心，说不定哪天他就想通了。”叶修掐着韩六明说话的空隙插了一句，韩六明闻言也不好多说，微微沉默一瞬，接着看向陈丽芳：”你六姨正好要去县上，你有什么要买的东西让她一起给你带回来。”

　　“好嘞，帮我捎两包烟回来呗，麻烦六姨了。”说着叶修就要给陈丽芳塞钱，陈丽芳推辞不过只好揣进兜里。

　　“害，这有什么好麻烦的。”陈丽芳摆了摆手，甩着钥匙上车，伴随着嗡鸣声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行了六叔，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我妈还等着我给她掰苞米呢。”叶修站起身，小心的把碗放在桌边，陶瓷与木头之间的碰撞有些沉闷。

　　韩六明呵呵笑着送到门口，叶修突然一转，笑着说：“六叔帮我打桶水吧，我洗洗，刚刚踩红薯地里了。”

　　说话间叶修已经走到井边，这样的院井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只不过叶修家的是在后院，他踩在井边，一阵泥水流淌下来，蜿蜿蜒蜒像一条蚯蚓。那是他脚底的泥和湿润的井水接触后形成的。

　　在他来之前韩六明家就已经打过水了。

　　这并不稀奇，这几天都是雨，除了今天稍晴些，但并不影响泥土的湿润，打些水来冲洗再正常不过，可是叶修看着一旁奋力打水的韩六明，他脚上那双鞋和中午他看见的样子一般无二，湿润的外层泥土已经泛黄干化，丝毫没有被清洗过的意思。

　　秋日的井水冰凉，叶修细长的指尖都被冻得泛着红意，鞋子随意擦洗了一番，还滴着水。从韩六明家出来后叶修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绕着韩六明家后山往山上走了。

　　从这座山翻过去可以直接到梧桐坡，这还是韩文清当年带他走过的，这些年山上的草木生长代谢，路已经有些变了，叶修记得以前山脚是一片菜花地，他曾经见过一条五彩斑斓的菜花蛇从路旁的柏树上爬下来窜进菜花地，七彩的长蛇在金色的花海中游荡，连天上的光晕都散发着花香。

　　叶修清醒过来的时候，正匍匐在地上，姿态虔诚，后脖颈被二脸惊惶的韩文清和苏沐秋拎着，身后一群小孩看他的眼神满是惧怕。

　　如今那片金黄的菜花地已经长满了草木，翠绿的表面下覆盖着湿烂的朽木，两三只小小的白色蝴蝶被路过的人惊起又落下。

　　手机通知突兀的响了一声，叶修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是微信通知，还没来得及点开细看，突然被白色鞋子边缘蹭上的一抹极细小的黑灰色痕迹吸引了目光。叶修蹲下来，用指尖抹了抹。

　　他意识到那是纸张燃烧之后的灰烬，和韩六明身上沾染的一模一样。

　　叶修将手指送到鼻尖轻轻嗅了嗅，那是一种久违的，死人的味道。

　　余光中已经能看到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泛着金黄色泽的落叶铺在地上，一个黑色的高大人影就那么站在树下，一动不动的望着叶修。

　　他的手上拎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叶修看见他抬头，锋利的眉眼仿佛刀割，没有一丝温度。

　　他听见他说。

　　“叶修，你不该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