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被怪异生物缠上了》当橙子

9、巨龙的骨架

　　在动物的语言体系中，直视代表一种挑衅、甚至挑战。所以被直视，赫托蓦然有点警惕。但接着他就被莉莉娅的眼睛吸引了注意力。这是一双湖蓝色的眼睛，瞳孔是圆润的，和他的竖瞳有很大区别。

　　湖蓝、圆圆的，因此没有什么攻击性，也没有冷血森冷的气质，只有温吞和缓的无辜。这很容易让他想到一些没有攻击力的、只会咩咩叫的孱弱幼兽。

　　略微的晃神让他错过莉莉娅的话：“什么？”

　　莉莉娅有些燥热，她到底是有点不好意思，脸颊上还带着刚才兴奋玩耍的红扑扑，细声重复一遍：“我想买一些贴身衣物。真的不能让我跟你一起去吗？”

　　赫托立刻警惕道：“不能。”

　　他显然是个十分坚定原则的人，也是只非常听父亲话的魔龙，没有丝毫犹豫地拒绝她，然后补充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带。”

　　“好吧。”莉莉娅也没有一定要跟出去，她并不怀念人类社会，对她来说在哪里都无所谓。况且现在活得很好。
　　她克服不好意思的情绪，把对方当成一只不同种族的生物、无性别的朋友，告诉他：“那你要记住我的尺码，不然衣服会不合适。”

　　“没问题，我努力记住。”赫托比她还自然。

　　莉莉娅的尺码是她在皇宫时量过的。当时王后还发出一声叹息，说她太瘦了。莉莉娅当时以为是心疼同情她，后来才明白，是在比较她与薇尔公主的体重。
　　她确实太瘦了，从小到大一直营养不良，比正常人都要瘦骨伶仃。

　　她报出自己所需要衣物的尺码，并叮嘱他分清楚上下，赫托嘴上答应了，心里却冒出无数问号，没想过人类的衣服这么精细，上下甚至需要不同的数字来区分。他也不清楚那些数字代表什么含义。

　　但体重他还是听得懂，赫托听见那个数字，睁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么轻，难怪你在我背上，我根本感觉不到。”

　　莉莉娅：“……”以他那副巨龙的体格，即便放个人类大力士在他背上，他也感受不到吧？

　　赫托肩负着任务再次来到城里。按照莉莉娅的叮嘱，他找了一圈，走进一家女装店里。
　　店老板热情地迎上来，看见是名年轻的男性顾客，有点意外，笑眯眯地问他：“买点什么？需要帮忙吗？”

　　能帮忙可太好了，赫托根本看不明白那些衣服的区别，他把莉莉娅的尺码报出来，特意说明了上下。店老板捂着嘴笑眯眯的，拿出来一堆符合尺码的贴身衣物，热情地询问他：“您要可爱的，还是火辣的？还是简约的？我们这里款式多样，什么都有。”

　　赫托：“……”

　　他卡壳了。因为莉莉娅没有教关于款式的部分。难怪她想要跟来，买人类的衣服还是太难了。红发少年只好试着理解，礼貌地小心翼翼试探：“有什么区别？”

　　“这个嘛……”店老板晃了晃手里的布料，“看她适合什么风格。她是可爱的人，大胆的人，温和的人？”

　　赫托整头龙惊呆，敬佩不已。人类的衣服居然还和性格联系。
　　至于莉莉娅是什么性格……赫托把她回忆了一遍，实在是很难以概括，只好老老实实说：“她都有。”

　　赫托努力回忆莉莉娅。她比他矮、软、体温更冰冷，尤其是和他的龙形比起来，她就小上太多了。而且她的表层没有坚硬的鳞甲，也没有力气、不会往悬崖下跳、不会魔法，穿着裙子坐在他旁边的时候，总是让他莫名其妙想起来石缝中生长的小白蘑菇。

　　毫无疑问她非常大胆，被他抓走的时候甚至没大叫，后来也一直很镇定。赫托感谢她没有吓到哇哇大哭，那样他真的会很伤脑筋。

　　她也很温和。她总是很平静。
　　一个词语怎么足够概括全部呢？

　　店老板露出“哎哟哎哟真是受不了你们小情侣”的表情，摇着头笑吟吟说：“那好吧，我推荐你买这件可爱的，不管怎么说，买可爱的款式总是不会出错。”

　　是吗？赫托认真道：“谢谢你。”

　　但他最后把三款都买了回去。因为人类的衣服和性格有关，他觉得这是最严谨的选择。

　　于是莉莉娅收到一袋子衣物。她打开看了看，对其中只有两片布料的火辣风格愣了愣神，默默把它放在最底下。
　　没买错尺码，已经很好了。

　　-

　　莉莉娅睡到半夜迷迷糊糊，被隐约的声音吵醒。她一直睡得很浅，这是从小到大做奴隶的习惯。
　　毕竟半夜被鞭子抽起来赶工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

　　她一直睡在金币山上。她在这里弄出了一块平整的区域，铺上好多层柔软的毯子。这些花纹漂亮的毯子也是魔龙宝物的一部分，因为属于魔龙，就沾染了它的魔力，和金币珠宝一样不会变脏或变质。于是这里就姑且当做她的床。

　　莉莉娅坐在她的床铺上，听见远处——似乎是山巅，传来隐隐约约悠扬空灵的声音，像是风声，但比风声更有旋律，就好像有人在轻轻哼唱似的。

　　她看了眼魔龙，它趴在金币上睡得正香。

　　莉莉娅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也不想叫醒它，打扰它睡觉，但她躺下之后，越听那种声音越像是吟唱，旋律很好听，仿佛从天上飘荡下来，悠悠的，使人心里不自觉地宁静。

　　她还是爬起来，心想如果是人类找到这里怎么办，于是叫他：“赫托？”

　　她的声音不大，但魔龙还是一下睁开眼睛，用爪子揉揉眼，变成少年的样子走过来问她：“害怕什么？”

　　害怕？

　　莉莉娅一愣，随后意识到，他大概在被念到名字的那一刻，使用了能力，共感了她的心情。
　　她说：“你听这个声音。这是什么声音？”

　　“哦。”红发少年抬头看了眼山洞的顶端，月光从缝隙照下来，使幽暗的洞谷有隐约光亮。他打了个哈欠，“这个？不用怕啦，那是龙族的魂曲。”

　　“魂曲？”

　　“大概每一千多年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这里就会出现这样的曲子。”赫托向她介绍道，“不是人唱的哦，是风经过风洞的时候形成的，你不用害怕。”

　　莉莉娅倒不是怕鬼。

　　她是觉得，万一这声音真是人类怎么办，所以叫醒赫托。

　　——好吧，其实她是有点怕鬼。

　　但是，莉莉娅绝不是因为自己怕就叫醒他的。她有绝对的忍耐力，如果仅仅是自己不适，她习惯于不说出来。

　　对方好像误会她是害怕，莉莉娅不知道怎么解释，就只是抿嘴，用湖蓝的眼睛望他。
　　赫托疑惑：“这么怕？”

　　他爬上她的床铺，闭着眼睛迷迷糊糊说：“这么近不怕了吧？你放心吧，就算有幽灵族，我可是龙……它们进这座山都会烧成飞灰。”

　　他很快又睡着了。

　　莉莉娅看了看自己的床。她本来觉得挺大的，但少年长臂长腿，一上来就显得床铺狭窄起来。她只好也躺下来，望着山洞顶，听着那个歌声。

　　知道了这是风的声音，她心里平静很多。
　　这首曲子非常动听，充满温柔的吟唱，让莉莉娅想起自己非常非常小的时候——大约比三岁还要小，记忆里模糊的角落中，似乎听过母亲轻轻拍打着自己，轻柔地哼唱。虽然旋律不一样，温柔感却很像。

　　她把脸往薄被中埋了埋，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
　　对母亲的这种记忆仿佛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她印象里最深刻的，只有滂沱的雨夜，被抽打得支离破碎的人体，断落的骨头和脏器，牙齿掉得遍地都是。大雨哗哗地冲着满地鲜血，血腥气味却浓郁得令人想要呕吐。

　　地上的人扭曲成了一团辨别不出人形的血肉。

　　莉莉娅是不敢哭的，因为哭并不惹人同情，反而是招人烦的噪音。对奴隶来说，不动、不说、不看，不引人注意永远最安全。那个雨夜，恐惧悲伤和理智在她心里来回撕扯着，反而使她内心空洞，没有掉出一滴眼泪，像是陡然失了魂魄的木偶。

　　这一夜莉莉娅没有睡好。

　　因此她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精神不济，对赫托的声音也没有立刻反应。
　　少年低下头打量她的神色，有点惊讶：“你真的那么害怕啊。”

　　他思考了一下，说道：“好吧，我带你去魂洞看一看，那个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真的没什么可怕。”
　　他变成巨龙带着莉莉娅从山洞飞出去，拍打着翅膀飞到山峰的另一边，这里的景色没有什么区别，同样是黑红色的石头、缓缓流转的红色裂痕像是流淌的岩浆。但这里更安静一些，加深了那种世界尽头的孤寂荒凉感，偶尔有呼啸的风声吹过，莉莉娅听见风穿风洞的呜呜声。

　　巨龙没有把她放下，它继续往前飞，莉莉娅蓦然瞪大眼睛。她看见一个巨大的空间——说是空间，因为这并不是密闭的山洞，而是由弧形巨石构成的，它们在空中划出几百米高的弧线，构成空间的框架。就在这个空间之内，巨大的、优美的、雪白的巨龙骨架安静地矗立在其中。风穿过骨架和下方山峰的风洞，发出动听的吟唱。

　　赫托把她放下去，自己变成人类仰起头，两个人在龙族的骨架面前显得格外渺小。他说：“这是龙族的遗骸。这个地方也叫魂冢，我们龙族的骨骸最后都会留在这里。我是现在唯一一头活着的龙，这座就是我父亲的骨架。所以你不用害怕，不是什么吓人的东西。”说着，他又有些耿耿于怀，“再说我是龙啊，幽灵族最怕我。”

　　莉莉娅呆呆望着这座骨架。她难以形容自己所感受到的震撼，因为这实在太美、太史诗了。这样大型的、美丽的生物的骨架，就这样永远沉眠在这里——矗立在晨曦与晚霞之中，掠过它们的光影。它曾经也一定是最强大和美丽的生物，这让她莫名感到悲伤。

　　莉莉娅的眼眶中不由又积蓄了一点泪水，问赫托：“……那，你以后也会这样吗？”
　　“对啊——”赫托在看见她的表情以后，吃惊地把话咽回去，“但是我还有很长时间，很长的，不会那么快——”

　　莉莉娅低头擦眼泪，她其实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好胡乱接话：“是吗？多长？”

　　“很长很长。”赫托抓了抓红色的头发，沉默两秒，生硬地讨好道：“要不，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蛋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