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正》穷桑

6、鬼车

　　雨夜，阴冷而潮湿。

　　好在街道上铺了一层细沙，不至于落脚便是泥泞。

　　风雨之下，只可怜这几树娇弱的梨花，零落了一地，碾碎在泥沙之中。

　　一夕却不必担心这阴寒的天气，毕竟身边杵着一位上神，风雨不侵，顺便将她也庇护下了。

　　西市已闭，天色暗去，放生池平静如故，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水面上，激起层层水波，一圈淡过一圈。

　　一夕半蹲着躲在树后，屏息凝神地注视着水面，生怕漏下一点风浪。

　　“快半个时辰了。”朱雀许是站累了，也跟着蹲下，道，“该不会是遁逃了？”

　　“不会。”一夕摇头，指了指对岸，“小熙在这儿守着的。”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在一片烟雨濛濛中，朱雀瞧见一只蜷缩在柳树后的小犬。

　　得亏他视力极佳，否则便只能望见氤氲云雾，柳枝倩影。

　　这一瞧，忽见水面上冒出一圈水泡，咕噜咕噜的。

　　朱雀正想提醒一夕，却见她撑着剑蹭地站了起来，不知何时拿出了火符捏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放生池。

　　池中惊起一声巨响，瞬间水花四溅，一道黑影冲天而出，划破雨幕。

　　黑影浮空而动，猛地张开双翅，甩出两道疾风剑雨，凌厉地刮过地面，柳枝应风折断，几树梨花转瞬成空，只余地上残花败柳。

　　这家伙比她想象得要巨大许多，一夕不禁攥紧手中的火符。

　　此时，法阵已被妖气激活，刹那之间，铺天盖地的金色巨网席卷而来。那九头巨鸟没来得及展翅而飞，直接被突如其来的巨网罩住了。

　　天罗地网由极北之地冰蚕丝所织，入水不濡，投火不燎，坚韧不摧，鬼车一时间挣脱不得，急躁地扑腾乱鸣，被丝线勒出一身血痕。

　　趁此时机，一夕腾身而起，手中数张火符一瞬化为八道火光飞向鬼车，分立八方，熊熊之火将其团团围住。她飘然落下，站在池边巨石之上。

　　在鬼车凄厉的鸣叫声中，一夕神情肃然，不见丝毫松懈。

　　朱雀则静静的观望着。看来这只鬼车也不过如此——

　　就在这时，天罗地网突然被破开一道口子，鬼车竟挣脱飞出！它目光犀利，翅膀一挥，掀起腥风血雨，向一夕袭来。

　　赵熙大喊道：“监正！”
　　“别过来！”

　　一夕甩出一张瞬移符，不偏不倚地贴在赵熙身上。

　　赵熙来不及反应，瞬移符立刻生效，直接将她送了出去。

　　一夕迅速地向后一跃，停在朱雀身侧，同时竖起手中长剑，一圈剑影绕剑尖旋转开来，瞬间成伞，顺利地挡下了这阵血雨。

　　趁着一夕抵攻击的间隙，鬼车已带着一身烈火沉入水中。但一般的水是灭不了三昧真火的，水面下依稀可见摇曳的火光，大抵是它在做无用的挣扎。

　　她飞快地扭头道：“小心它的血！”
　　朱雀笑道：“不用担心我。”

　　一夕愣了一下，旋即回过头，扔出一道悬空符，蹬地跃起，一边踩着符在放生池上空观察着，一边起手捏诀，腰间锦囊飞出四面玄旗，齐齐地悬在放生池四方。

　　朱雀定睛一看，东南西北四面旗上分别绣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是四象阵。

　　火光渐暗，一夕凝神静听，隐约听到水流迅速涌动的声音。突然，一道巨大的水柱拔地而起，她迅速躲开，仍没能避开水花的冲击，半身湿透。

　　水柱之间，鬼车收紧翅膀，九颗脑袋攒在一起，冲破水幕，直直地攻向一夕。
　　“一夕小心！”

　　脚下符纸湿透，一夕站立不稳，躲闪不及，索性跳入水中。然而，方才鬼车的血大部分融在了池水之中，甫一落水，她便察觉到不对，腰间最重要的锦囊丢了。

　　又听噗咚一声，似是有人落水。可她无暇顾及，鬼车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九颗脑袋一一入水，轮流袭扰，逼得她不得不潜下去。

　　哪知池底水草蔓延，缠住了她的脚，她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挥剑想要斩断水草，却怎么也砍不准。

　　这血可真够邪门，沾上就开始倒霉。
　　好在她留了一手。

　　千钧一发之际，数声惨鸣响彻云霄，一杆红缨枪穿水而入，带着殷红的血液，将水草刺断。

　　一夕得以脱身，仰头看准水上乱舞的九头鸟，握住红缨枪破水跃出，狠命地刺入它的身体。

　　又是数声哀鸣，腥臭的血液顺着枪杆淌落下来，一只头凶狠地将她叼起来，甩上天空，摔落之际，九只头交织着啄向她，怨恨至极。

　　电光火石间，一夕从怀中抽出最后一张的火符，奋力丢向鬼车。

　　顷刻，烈焰破空，火光四起，转眼吞噬了眼前的一切，鬼车最后的悲鸣淹没在烈火之中。

　　扑通一声，一夕落入了温暖的怀抱中。
　　“幸好。”朱雀长吁一声。

　　一夕连忙扭头看向身下，鬼车的余烬已随波而去，她回过头，惊愕道：“你出手了？”

　　“没有。”朱雀抱着一夕飞往岸上，悠然落地，轻轻放下她，然后将一只湿漉漉的锦囊递给一夕，“我去找它了。”

　　“啊，多谢。”她接过锦囊，紧紧握在手里，不禁松了口气，接着问，“方才那张火符……”

　　“是你给我看的那张，我那时候稍微改动了一下。”他立刻解释道，“凭它，你可以直接召唤我的本命火，不同于那小瓷瓶里的火种。”

　　那张符是双双最初试制的，其他火符均是依它而制，一夕本想把它留作模板，并不打算使用，没想到它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思及此处，她再次向他道了句“多谢”，脸上却不大高兴。

　　“为何谢我？放火的是你，我什么都没做。”朱雀挑眉道，“顶多顺手接住了你，没让你再次落水。”

　　听他这么说，好像有点道理。

　　夜风吹过，捎来一阵寒意，裹着一身湿衣的一夕不禁打了个寒战。

　　“稍等。”朱雀把手搭在一夕肩上，忽有一股暖流自脚下而起，周身冒出腾腾热气，他似乎是在用灵力将衣物烘干。

　　不一会儿，湿衣服便干透了，果然暖和多了。不过，一夕抬起胳膊，嗅了嗅衣袖，那股腥臭味仍挥之不去，她不禁捏住鼻子，道：“先回去换身衣服吧。”

　　朱雀扑哧一笑：“好。”

　　*

　　泡在温暖的浴桶中，一夕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再次活了过来。

　　经过了鬼车之血的洗礼，屋内浓郁的熏香都不再令她反感，只觉芬芳扑鼻，好闻极了。

　　鬼车已灭，一切厄运就此结束。只可惜她那身衣服，又脏又臭，大概是不能要了。

　　还有她的天罗地网！想不到那只鬼车还挺聪明的，不惜将自己割伤，用血来溶解冰蚕丝，将天罗地网毁了大半。

　　她手上剩下的冰蚕丝也不多了，不知道够不够修好天罗地网……

　　沐浴过后，只觉神清气爽，已是午夜时分，屋外万籁俱静，正是入睡的好时间。

　　一夕一头倒在床上，许是累极了，不多时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她很少做梦，这一夜却被拉入了梦境。

　　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依稀听见婴儿啼哭的声音。左肩疼痛难忍，整个左臂都失去了知觉，她侧头去看，那里被九婴咬得血肉模糊。

　　“监正！”
　　有人在唤她，她记得这个声音，抬头一看果然是青烟。

　　青烟御剑而来，向一夕伸出一只手，她下意识抓住了青烟的手，顺势乘上飞剑。

　　越过火墙，巨大的九头怪物闯入她的视线，一颗凶恶丑陋的脑袋飞扑过来，其余脑袋水火并出，向她们袭来，猝不及防。

　　就在那一瞬间，青烟将一夕推开了。
　　坠落之际，一夕看见那怪物九头并用，狠狠地咬住了青烟，将她撕了个粉碎。

　　铺天盖地的鲜血浸湿了她的双眼。

　　一夕猛地睁开眼。

　　清晨尚且寒凉，她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不是梦境，是回忆，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如噩梦般的往事。

　　怎么会突然记起这事……

　　一夕深深地呼了口气，慢慢平复下来。
　　然而往事历历在目，一夕彻底没了睡意，干脆翻身下床。

　　她套上衣裳鞋子，走出房门，漫无目的地在府内闲逛。走着走着，她停在了莲花亭前。

　　双双啊……

　　明知无事发生，她却有些不安，快步走进了莲花亭里。

　　屋内寂静无声，双双安安稳稳地躺在床榻上熟睡，并无异常之处。

　　一夕悄声行至榻边，轻手轻脚地坐在床沿上，抬手覆在双双的额头上，凝神探查——灵台清明，确实无碍。

　　她自嘲似的笑了笑，又叹了口气，也不知自己究竟在不安些什么。

　　看着双双苍白而憔悴的脸，一夕从锦囊中拿出青瓷瓶，再次往她的眉心点了一滴水。

　　这是净渊之水，可净化世间一切不洁之物，亦可净心，暂退心魔。这原本是对付鬼车最好的武器，但凡用上一滴，她也不至于那般狼狈。

　　可她没舍得用，一心想着留着给双双。

　　“你多睡一会儿。”一夕叹了口气，“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