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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若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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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离世后,乔若木只梦见过她一次,梦里阿娘同她说了一句话,她当时明明记得的,醒来后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那时她便想着,要是她用笔记下来就好了,可惜她根本不识字。
阿耶在外经商,常年不着家,阿娘总也放心不下,时常去莲华寺,求菩萨保佑阿耶平平安安。
乔若木一听见和尚念经便觉得头疼心烦,便很少陪阿娘一同上山拜佛。她走之后,她方才后悔没能陪阿娘一起去寺里。
后来,她听说莲华寺有一位常净法师,极擅书法,便想着去莲华寺向他学学写字。
其实,若想认字写字,随便找一位老师便够了。可她就想去莲华寺待上一段时间,学字是假,思念阿娘是真。
若木之名是阿娘取的,她说若木是传说中的神树,以此为名,希望小女能够好好长大,像神树一样,长命百岁。
因她是个早产儿,出生时极为虚弱,大夫断言她命不长久。阿娘不信,精心照料着女儿,片刻不离,一点一点把她拉扯大,最终她也不负她所望,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她虽然不信“命不久矣”之言,却总是害怕女儿会离她而去。
有次煌城落了大雪,庭院里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若木便捏了雪球扔向阿娘,想让阿娘陪她一起打雪仗。
可阿娘只是挨下她的雪球,却不跟她玩耍。她问阿娘为何,阿娘说舍不得用雪球丢她,怕她挨了冻生了病。
阿娘总是陪伴着她,她在庭院里玩闹,只要一转头,就会看见阿娘坐在台阶上微笑着看着她。
朝朝夕夕,年年岁岁,她从未想过再回首时,阿娘已不在她身后。
法师和善,待人亲切,认认真真教导她习字。写字之时,心无杂念,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暂时放下对阿娘的思念。
渐渐的,她的心也平静了下来,直到遇见了沈公子,它又不平静了。
他一身书卷气息,温文尔雅,玉树临风,很难不令人注目。何况她是那样“俗气”的女子,就喜欢以貌取人,见着他自然不能移目。
可她不能表现得过于俗气,世家公子都不大喜欢粗俗女子,于是在他将笔递给她时,她扭捏作态地道了句“多谢公子”。
但是,她那歪歪扭扭的字暴露了她的“浅薄无知”。幸好他是懂礼之人,并未嘲笑她。
她又说了句文绉绉的话问他的姓名。
沈君璋。
他的字写得可真好。
那一瞬间,一个大胆的想法闯入了她的脑海。
乔若木,哪里有什么机缘巧合,都是事在人为。
“公子可否教我习字?”
然后,他答应了!
于是,一时一刻的偶遇变成了一朝一夕的相处。
她慢慢开始了解他,虽说以貌取人是不对的,但他确实表里如一。
她大字不识,胸无点墨,他却从不嫌弃轻视,一直耐心仔细地教她认字,从无倦怠之色。偶尔读对一首诗,他还会笑着称赞她。
自遇见他起,“谦谦君子”这一词便在她心中有了具体的模样。
一朝一夕间,她也渐渐发现了他的失意。他的字写得那样好,可后来她却再也没见他提笔写字。每每提及此事,他便会神色黯然,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他不愿提起,她也不好多问,便去同常净法师聊聊天,旁敲侧击的问问关于沈公子的事。
法师说:“你帮不了他。”
她又问,那我能做什么呢?
法师说:“跟着他好好习字。”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陷入失意,便时常有一搭无一搭地同他讲讲话。她得活泼一些,好带动他一同开朗起来。她还得牢记法师的叮嘱,要跟着他好好习字。
听说他们读书人最欣赏勤学之人,她也得勤奋起来,再刻苦一些。虽说每日练字十分枯燥,时常练得她手酸胳膊痛,但她却是满心欢喜的,尤其是在得到他的夸奖后。
那日,他为她摘莲蓬,弄得衣衫尽湿,他将手中的莲蓬递给她时,她望着他温润俊秀的脸庞,忽然记起前日读了首诗,“有匪君子 , 充耳琇莹 , 会弁如星 ”。
他太过耀眼,也……太过遥远。
一次谈话后,他突然欣喜地告诉她:“若木,我明白了!”
那一刻,她终于看到了他眼里的光彩,神采飞扬,一扫阴霾。
她打心底为他高兴,却又忍不住有些失落。
他大概要走了。
怎能就这样放任他离开呢?她当即下山,赶往家中,将阿耶精心喂养的信鸽偷了出来。这只鸽子是阿耶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他常常在女儿面前夸耀这只鸽子机灵聪慧。
既然它那么好,关在笼子里岂不是屈才,不如为她所用。
她心安理得地将这只信鸽转赠给了他,与他约定保持通信。
她面上洒脱,心里确是忐忑的,怕他回家之后便将她忘了,毕竟他是书香门第的世家公子,而她却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所以,她也没想过同他一起下山。
她想着,先把字练好吧,虽说做不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精于一门也是好的,何况她的心上人可是未来的书法大家。
忐忑了几日,她终于收到了他的来信。
他说,家中有事耽搁了,所以没能及时给她写信。
他还说,他要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他要做官啊……
感觉他离她又遥远了一些。
不过,这既然是他的理想,她总要支持的。
她是相信他的,他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抱负。
值得庆幸的是,他没有忘记她,即便公务繁忙,他也会抽出时间给她写信。他不怎么与她谈论朝堂之事,也很少写到他的日常生活,倒是常常问她近况如何。
她猜,他那样忙,大概也没什么闲暇日子,便时常在信中讲些有趣的事,能博他一笑便好。
她曾听人说“情深不寿”,大概她这样浅薄的喜欢会是长久的。
日子就这样漫过去,转眼便是两年,他如今已成了与常净法师齐名的书法大家,官至中书舍人,风光无限,光芒万丈。
她呢,只是仰望他的一名普通女子,没什么才华,字也写的一般。
她也曾想过,有朝一日,嫁与他为妻,可总觉得这必然是奢望。
门不当,户不对。他一世家公子怎会娶商贾之女为妻呢?何况那可是连宰相千金都瞧不上的沈氏。
十五这日,阿耶从外地回来,她便回家去与他团聚。
经过静河时,她突然听见有人在喊“救命”,她凑近河堤一看,有一小童在水中挣扎呼救。
她一向不喜欢家仆跟着,往来皆是独自一人,四下无人可求。眼前着他就要被湍流冲走,她赶紧寻来一根长竹竿,举着竹竿伸向小童,喊他抓住,她好拉他上来。
幸好他还算聪明,立马紧紧地抓住了竹竿一端。
得亏他只是个小娃娃,没什么重量,否则她可没力气将他拽回来。她将小童抱上岸,见他安然无恙,总算放了心,谁知这片刻的放松却令她不慎滑落水中。
“姐姐!姐姐!”小童惊恐地唤着,却无能为力。
被湍流卷走之时,乔若木突然记起了梦里阿娘同她说的那句话。
“若木,千万不要靠近水边。”
难怪她一直无法记起那句话,原来是因为天机不可泄露。她猜,后来她一直没能再梦见阿娘,也许正是因为那时阿娘想要救她,在梦中泄漏了天机,上天便不再允许阿娘来梦里见她。
冰冷的湖水涌入鼻腔咽喉,太过呛人,她忍不住拼命咳嗽,随之而来的是胸腔撕裂般的剧痛,灼烧着她的身体。挣扎无济于事,她已经没有力气了。
只觉头晕脑胀,她渐渐失去了意识,之后便是一片黑暗。
河水席卷而来,将她淹没。
*
“不会的,不可能,这不是她……”
熟悉的声音传过来。
再次睁眼时,乔若木发现自己仍在水中,循着那人好听的声音,她望向岸上。
岸边躺着一具尸体,浮肿惨白,皮肤起皱近乎脱落,已不成人样。从衣着上看,勉强辨认得出来,那是她……
她的尸体。
她抬起头,看见沈君璋就跪在“她”身边,面色苍白,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乔若木奋力地游了过去,想要离他近一些。靠近河岸,她想起身走上岸,却发现腿上缠满了水草,根本挣脱不开。
咫尺之间,她竟无法再进一步。
“阿郎,这……”
一旁的老伯递过来一张被水打湿的纸。
沈君璋看清了纸上的字,双手颤抖着地拿过来,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三个字,忽然笑了,却笑得比哭还难过。
她看着他,心里也跟着难过起来,刺痛感一阵一阵地侵袭全身。
初见之时,他在纸上写上了他的名字:
沈君璋。
他的字龙飞凤舞,那般好看,她舍不得丢掉,便细心收着。
他下山后,她时常将这张纸拿出来瞧一瞧,睹物思人。回家之时,她便将这张纸也带走了,将它好生藏于怀中,没想到它竟保存得这样完好。
他缓缓站起身,仰天大笑道:“好墨!好墨!”
分明笑着,脸上却早已泪流满面。
“阿郎……”
老伯揪心极了,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别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哪知沈君璋一个箭步,猛地跳入了水中。
乔若木心中一惊,赶紧拉住他,却绝望地发现她的手直直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她摸不到他!
“大哥哥!”有一小童惊呼道。
“阿郎!”老伯也跟着惊叫一声,纵身入水。
沈君璋竟连挣扎一下都没有,一心求死似的沉入河底。
这时,她仔细一看,水底似乎有一只手在拉他!
乔若木沉入水底,猛然发现水底竟有一群骨瘦嶙峋的水鬼,他们咧着嘴角,狰狞地狂笑着,伸出枯槁的双手拽住了他,也拽住了方才跳下水的老伯。
老伯用尽全力挣扎着,水鬼丝毫不肯松手,两股力量拉扯着,只听咔嚓一声,似乎是扯断了骨头,他忍不住惨叫一声。
正是这一声将她从惊慌失措中恢复过来,她得去救他们!
对…她现在也是水鬼,还是个年轻的水鬼,她也有力气!
乔若木率先冲向距她较近的老伯,踹开了缠着他的老水鬼。幸好,她摸得到鬼!
重获自由的瞬间,老伯却没有游上岸,而是伸头吸了口气,径直游向沈君璋,她也跟着游过去。
他完全失去了意识,任凭水鬼拉扯着,乔若木手脚并用地扯开水鬼的爪子,一边将他们踩进水底,一边焦急地喊着:“沈公子!沈公子……”
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
一只又一只的水鬼涌了过来,她护着沈君璋,不让他们靠近半步。老伯紧紧地拽着阿郎,可仅凭一己之力老伯根本无法将他拽上去。
“公子!沈公子你别死啊!你醒一醒!”她急得几乎哭出声来,大声喊道,“沈君璋!”
这声呼喊似乎奏效了,他豁然惊醒,借着老伯之力,他重新游上了岸。
太好了!
也许是体力透支,他刚一上岸便昏倒在地。
她很担心,却只能目送老伯背着他离开。
阴森森的绿光聚拢过来,恶狠狠地盯着她,其中有一只鬼说:“你放走了他,断了我们的生路,你也休想上岸!”
方才她对他们拳打脚踢,他们根本无力招架,想来也不足为惧,她便不作理会。
她知道,水鬼若想转生,就必须拉人下水,让那人做自己的“替死鬼”。她断了他们的生路,也许也断了自己的生路,但她并不后悔。
即便她永远无法上岸,至少她可以从那些作恶的水鬼中救下那些被拖下水的无辜之人。
也许,她还能在河中远远地看一眼河岸上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