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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满地飞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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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宫鸠把手轻轻搭在李明昼的脑袋上,笑道,“你不是明白吗?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拿不到,只是我不想要。”
昔年夜中萤火追逐得来的东西,如今却也可以弃如敝屣。宫鸠在十年朝堂打磨之中,心境已经大变。
“那我也是阿鸠不想要的吗?”李明昼抓着宫鸠披在身上的白锦流云软袍,衣料的材质实在是太滑了,他抓不住,只能紧紧攥着,和低垂着眼眸的宫鸠对视着,李明昼哑着声音道,“阿鸠,长门宫很冷,窗总是关不严,我每天都靠在窗边,冷风把窗撑开一条缝,然后我往外边看,等你从长门宫走过去。”
李明昼的微微发抖,声中带着情事后的沙哑,混着哭腔,已然难以成声。他贴着宫鸠的脚,道:“京中天地小,狭隘得逼人,可朕不知道到哪儿去,阿鸠,你牵着朕的手。”
他伸指,慢慢勾上宫鸠垂着的手腕,道:“阿鸠,只有你拉着朕手,朕才活得下去。”
衣袍坠地,宫鸠蹲下,将手放在李明昼后背上,轻声道:“陛下,没有人拉着你的手,你也可以活。”
李明昼紧紧贴着宫鸠,并不讲话。
他道:“阿鸠,你累了。先歇着吧,明天送你回去。”
宫女打来了热水,李明昼把宫鸠塞进了浴桶中,仔细将他擦洗过一遍。这一次宫鸠大约是真的累了,没有闷香,就已经沉沉在水中眯眼睡去了。
他的阿鸠是一只鹤,待过了金琉璃顶,现在要回到野地芦苇丛。
他有些试探地抚弄过宫鸠身上的鞭痕,他皮肤白,又容易留疤,方才一场胡乱行径下来,身上已经全是青青紫紫的痕迹,不知道要过几天才能好的完全。在其中,那几道暗沉红色的鞭痕就格外明显。
“十五岁时,我去找内宫监的掌印通融。”宫鸠眯着眼,懒洋洋回答,“那时候,收养我的老太监死了。没有人再护着我。”
“我费劲心思,巴结了一批又一批的贵人,终于可以踏步在金銮殿前。”宫鸠缓慢一笑,“见到了你的父亲。”
十五岁,恰巧是要在腹中装满经论,在太学挥斥方遒,在墙头送心上人木芙蓉的年纪,宫鸠在冷风里,站在养心殿的门口,被冻成一个雪人。宫鸠满心满眼都是讨好最尊贵的人,爬到更高的位置去,叫他记恨的那些人统统去死。
飞絮之中,他在心中暗誓,他会把整个京城,整个大庸,都攥在手掌心中。
可惜攥了这么多年,宫鸠却发现自己累了。这些东西没了年少时那份灼热的追求渴望,似乎都变成了虚幻的泡沫,叫人提不上什么乐趣。
宫鸠讲着讲着,又有些困顿了,在一片烛火中,长睫微动,慢慢阖上了自己的眼睛,道:“皇帝,危窗之外,有微臣牵着你的手,御阶之下,又有谁牵着微臣的手呢。”
李明昼的心没有来由地抽痛了下。
他拧干了宫鸠的头发,把人从浴桶中抱了出来,二人都只穿着单衣,散发着热意的躯体贴在一起,李明昼怕宫鸠受风寒,将他捂紧在怀中,再慢慢搓干宫鸠的长发。
“阿鸠,我的手在这儿,如今你已经不愿意留着牵我了。”李明昼轻轻道。
他靠着宫鸠,看着那截纤长的后颈,又想去吻,怕扰到宫鸠,硬生生压下冲动,把人塞进明黄锦被中,坐在床边,留了一盏小灯,眸光晦朔难明,看着宫鸠。
李明昼有一阵子很不喜下雨。
夜雨声烦,京中潮湿,每逢秋冬交接之际,必会落水打雷。李明昼便喘不上气来,但也仅限于此。不过他在宫鸠面前,拿这件事大做文章,一说梦见电光中王婕妤要杀了他,二说雨声扰动,叫他头疼。叫宫鸠陪宿在寝殿。
他要宫鸠与他同睡,宫鸠不愿,宫人在脚踏边搬来一张小榻。夜半时,李明昼总要探出身子,去勾宫鸠垂落的长发。
“睡吧,阿鸠。”李明昼低声道。
他看着宫鸠,看了一整夜,直到次日。
宫内探子多,有的是人想要送个一儿半女进来,等宫鸠倒了台,那他们也能成为外戚大家。有小宫女微微支着脑袋,想要往那重重叠叠的宫闱里瞧,昨天被皇帝带进来过了一夜的,究竟是哪一位佳人。
要是寻常平民女子也好,如果是哪家大臣千金,这可就难办了。
纱幕微动。
日出金光照在一片琉璃摆件上。在屏风外走出一道高挑的人影。
怎么比寻常女子还要高一些?宫女心道奇怪。
绕出来的那人乌袍雪肤,如青天白鸥,一双冷淡的眼睨着人。这哪是什么美娇娘!昨日留宿的,是东厂督主九千岁!
宫鸠不动声色瞧了低头不敢作声的宫女一眼,对李明昼道:“来路不明的东西,摆在一起,别放到面前了。”
内殿之中,有人低低应了一句“是”。
宫鸠一人呆坐了两个时辰,似才缓过来,起身向外。
飞雪年关,早晨宫道上还留着昨夜积下的残雪,压在一株黄梅枝上。
时令还没到梅花呢。宫鸠伸手把黄梅拢在掌心,雪屑冰霜落在他黑色交领的袖口。
佩刀的锦衣卫从白玉道上走过来,与宫鸠点头致意,绕过时又忍不住开了口:“宫大人。”
“嗯?”宫鸠转头。
那一瞬风光殊绝。
锦衣卫佥事呼吸一怔。宫鸠平日衣着素净,多丝绸布纹,而今身上穿着的这件黑袍,袖口衣摆处金线密织,暗纹纹绣瑞兽。锦衣卫观察仔细,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不是千岁爷的衣服,估计是宫中那位皇上的。
他本想提醒黄家之事,怕皇帝拿着做了文章,毕竟官场盘根错节,宫鸠的党羽,也牵涉其中,这件事由宫鸠检举,把不相关的人一概斩草除根,以防其开了口,才是最优解。如今想来,没有什么必要了。能在晨时披着绣真龙的衣服,在后廷赏梅,九千岁的根基,还稳着呢。
佥事道:“在下问个好。地白风寒,宫大人恐得多加衣。”
宫鸠的眉目舒展开,笑道:“好。”
佥事与他背道离开,却听见宫鸠在后慢悠悠道:“我记得你。几年前你托关系搭了我的桥,到了锦衣卫。”
怎么?要秋后算新账?佥事被他带着笑意,不紧不慢的语调激得后背一阵胆寒。
“如今已经是佥事吗?当真快啊。还祝赵佥事步步高升。”宫鸠把黄梅枝折下,握在掌心,道:“无事,赵佥事也要小心风寒。”
他松下一口气,行了个礼匆忙离去。
罢朝之后,消息就传到宫鸠耳里了。
黄家倒了台。甚至牵连了首辅在翰林的十几位学士门生,但是与之相斗得宫鸠也没有讨到好处。他做的手脚没有处理干净,被革职了。
宫鸠将手中公文放下,恰巧瞧见李明昼站在黄梨木架后,透过自己摘来插上的半枝早梅,看着他。
“什么意思?”宫鸠问。
“我叫那些乱嚼舌根的闭上嘴了。”李明昼道。
近年来不管书生肚里有几两墨水,“阉党误国”的口号是必须喊的。哪怕宫鸠未曾大兴土木,也无巧言令色,就凭他踩了如今这些清流文士一头,就足以招人怨恨。
李明昼道:“黄家本就靠前些年已故的太妃发了家,如今又想往朕后宫里塞人。”所以他下手便狠了些。
“阿鸠,我没让靖王走。”李明昼又道。
宫鸠道:“莫要顾左右而言他。”
李明昼比他想象的可能耐多了,给他一根棍子,就能顺着过去,把所有人都扳起来,他还担心人家抓不住整个大庸干嘛?
“黄家有位女儿,之后入了父皇的宫闱,打了阿鸠三十大板。”李明昼道。
宫鸠放下公文,微微怔神。
是有这么一回事。
黄婕妤仗着太后也是黄家人,横行霸道,皇帝一面都还没见到,就已经端上来娘娘的架子。可惜惹上宫鸠,就是踢到铁板了,她嚣张的脾性,在宫中,只消给个苗头,她走上三五步,就可以死无对证。
“你查这些做什么?”宫鸠问。
“你从来都没与我说过。”李明昼答。
宫鸠像是红墙裂隙钻出来的一根草,看着容易摧折,却攀附着墙,越来越往上,等到人看见时,荒草已经长成了带着倒刺的吸血藤。
李明昼情愿这条藤蔓将他绕痛了,也不想他不为自己开花。
“你大可以自己查 。”宫鸠低笑。
李明昼想去拉宫鸠的手,被他接着拿茶盏的动作,不动声色避过了。
“我让靖王留在京师了。”李明昼的手有些僵着,放在半空,语调有些奇异的柔和,道,“阿鸠,都依你,我什么都会给你的。”
翰林之中,有人刚庆祝完佞臣头子,那一位九千岁宫鸠,总算受了一回挫,却得知宫鸠虽革了职,一道圣旨下来,他又成了大庸第二位异姓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