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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章 又误心期到下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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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烨正坐在房内低头翻看着一卷书。
年头开春之后,一冬的清冷已稍稍褪去了几分,改而换做一派春意初生的盎然。只是,晨风之中仍旧透着几分残留的清寒,自窗口陡然吹入,春寒料峭,倒让案前的玄烨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是有些出神了。玄烨伸手拢了拢衣襟,索性放下书卷,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四肢。
忽地想起什么,又转身坐回椅子上,高声换来了李德全。
李德全闻声急急而入,却见当今圣上端坐在御案一侧,垂着眼,面含三分笑意。不知皇上此番又会交给自己怎样艰巨的任务,便叩首低低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顺天府的乡试,这两日应当有结果了罢?”玄烨垂眼将书卷翻开一页,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李德全想了想道,“奴才所记若是未有差池,往年几位主试的大人阅卷完毕,大抵正是在此间左右。”
玄烨低低地“嗯”了一声,却又低下头看向书卷,默然无语。李德全在一旁立了半晌,以为皇上看得太过投入,已经忘记了自己仍在这里,正打算悄悄告退,却忽闻他再度开口。
“今年的主试官是徐乾学、蔡启樽二人罢?”玄烨头也不抬地问出口后,却又不待李德全作答,便抬起头径自道,“李德全,去一趟礼部,找他二人将今年乡试的试卷以及入围名册带来,朕想看看。”
李德全“嗻”了一声,即刻退出奔礼部而去。未多久,便带着玄烨所需之物返还。
玄烨吩咐李德全下去之后,将名册拿在手中慢慢展开,目光自上而下一一扫过,终于在中间靠前的位子看到了那个名字,不觉轻轻一笑。
明珠这儿子,果真并非只会吟诗作赋而已。皆言他天资过人,才智超群,如今看来亦不是虚言。
玄烨如是想着,慢慢随即又转而在考卷之中找出容若的那一份。
大清的科举,历来大都十分看重时务策一科。则很大程度上,以一人对时政之见解是否精当,来作为考量人才的重要标准之一。今年的顺天府乡试,亦不例外。由于撤藩一事日益被提上日程,经玄烨的着意提点,今年时务论的出题,便是立论削藩的利弊。
玄烨对此事尤其有自己的考量。虽然他自己心中明了,“三藩”不撤,大清的基业便无法真正地稳固无虞,但纵观朝野,近些时候,却实是主和之声占优。
自己之所以一直未在朝中正式商议削藩一事,一来是有意静观形势之变,否则若此刻贸然下令,只怕倒会将那三人逼反。相较之下,以“三藩”势力之大,自己亦没有十成把握制胜。而二来,则是伺机各方搜罗支持撤藩的人才,好留之为自己所用。
给支持削藩朝臣委以重任是一方面,而这科举,则便是另一条重要的途径。
玄烨方一展开容若的答卷,便见褚遂良之风的小楷款款布满纸页,遒丽端庄,刚劲邴娜,笔锋婉转却又不失劲骨。如同前日读他的诗词一般,此刻玄烨一行一行慢慢地看着那些文采斐然词章,面上逐渐露出满意之色来。越看到后面,这神色便越发不加掩饰。
纳兰明珠的儿子,政见上果真同他父亲是立于同一阵营内的。如此便也意味着,在削藩一事上,亦是可以为自己所用之人。
即便字里行间透出的些许观点还透着浓重的书生意气,远不如他父亲那般老练是故,但其中观点,却别有出新之处;即便观点仍有几分生涩,但文中却花去了大量笔墨,论及如何削藩方能尽量避免战乱,从而将民间疾苦降至最低,其宽仁之心,却已足以一览无遗。
哪怕对于纳兰容若偏向父亲的这般政见,自己心内已早有几分预料,但玄烨发现自己在看到他的答卷后,心中竟生出几分无由的欣慰之感。
心下略略算了算,若不出意外,明年的此时,便该是参与廷试之期了。
初次见面时,满眼所见,便只是他一番讶异惶惑之色。而实则他心内倒着实有几分期盼,想亲自看看他在大殿之上时,落笔如风或从善如流间,是否当有着如旁人传言的,那般绝代脱尘的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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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世间违愿之事,却往往总是来得分外巧合。
第二年开春的殿试当日,当玄烨破天荒地亲自前去监考时,才发现纳兰容若并不在其中。玄烨坐在大殿最高侧,看着底下整齐这着的考生,只觉心内莫名有些愤然。然而片刻之后,便见主考官前来禀报,说有一考生因病告假未能前来,正是唤做纳兰容若。
玄烨稍稍一愣,目光瞥向一个稍显突兀的空座,顿了顿方才略略颔首。
也许是心内期盼就这般落空的缘故,整场殿试之中,玄烨俯视着埋头奋笔的考生,却只觉兴致全无。末了面试一关也懒得亲自主持了,只推脱还有要事,便匆匆摆驾离去了。
回到御书房,一抬眼却又看见墙头那副画。玄烨立刻有些失笑:这纳兰容若,怎么竟好似幽魂一般,无处不在?
稍稍回忆了一番,发现便是自那日一眼开始,此人便一直这般间间断断地侵蚀进自己的生活之中。玄烨忽然想,是否正是由于自己对这个名字过于留心在意了,所以对有关他的点点滴滴,较之平日,都会变得敏感几分。
倘若打个并不恰当的比方,便好比在路上遇见的一人,在你听说他之前,对他所有所知,也不过只是“路人”二字而已。所以即便每日擦肩而过,也不会太过在意。然而当你知晓了他的姓名,近况,或者更多之后,再度相遇,哪怕仍旧是擦肩而过,脑中却会不由自主地对他的举动加以留意起来。
自己此时,大概便也是如此罢。
玄烨把目光从画上挪开,坐上靠椅随手拿起一本奏折翻阅起来。只是翻来翻去,却竟是难以静下心来看进一字。便更是莫名有些气恼,挣扎几番,强迫着自己批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奏折之后,玄烨终于还是对自己败下阵来。
开口唤来了李德全,问道:“李德全,替朕打听打听,那纳兰容若究竟的了什么病,竟连殿试也不能前来了。”心下虽有些燥,但说出这话时,面上摆出的却是一副专注于批阅奏折,不过随口问问的平静之色。
“奴才听人说,是偶感风寒。”李德全立刻回道。心下窃喜,幸好自己早先便注意到,纳兰容若这个名字,最近从圣上口中听到的次数似是越来越频繁。于是关于此人,他早已事先打听了一番,从生辰八字到近况好坏全不放过,预备以后皇上若随口问个什么,也好从容应对。
今日倒便派上了用场。
玄烨握住书卷边页的手顿了顿,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只低低地“嗯”了一声,便吩咐李德全可以退下了。
待李德全离开之后,玄烨才放下书卷,只觉心内隐约竟有些愤然。
居然只因区区风寒便缺考如此重要的殿试,纳兰容若,你究竟是因为发觉偷入禁宫的事情败露,而对朕避而不见,还是说,对朕亲自主持的殿试,你打心底根本就毫不在意?
但不管是何种缘由,玄烨只觉得,自己兴冲冲地亲自监考殿试,却换来一场空。无论如何,这都让万人之上的他,感觉就好像被耍了一般。
*****
而此刻纳兰府中,容若正靠卧在窗边,侧脸远远看着窗外出神。窗口镂空的雕纹,将外面的精致错落地切割开来,庭中初春的盎然,也只得零散地落进视线之中。
如此卧床,已有两日了。但此时,除却因高烧稍退后,面上仍残留些许红晕之外,大病初愈的容若整个人看来仍旧苍白不已。
前日夜里,自己闲来独坐院中观月赏花,一念间却忽地想起,距表妹之死,竟然已过去两年了。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哪怕这庭中风景依稀似旧年,而世事沧桑间,却也只落得物是人非事事休。
徒留自己形单影只地孤坐此间,今生无处话凄凉。
忽然间就生出几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旷远苍凉之感,容若自嘲地笑了笑,也许自己是太过执着于念旧的缘故,才会觉得那明明已经逝去的过往不但没有逐渐退去,反而愈加深刻清晰。它们从身后对自己频频张开触角,拉扯得思绪无处逃离,无处走出旧日的点点尘埃。
思绪信马由缰般向各处展开,容若恍然而坐,时至深夜了亦是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阵寒凉之意让他打了个冷战,才蓦地回过神来,发现已是更深露重。
夜凉如水,冷浸春衫。
次日清晨,容若便感了风寒。说来病绝非什么顽症痼疾,最初容若并未挂在心上。然而恰逢殿试临近时,病情却突然恶化,直至高烧不退。明珠连忙请了宫中太医前来,太医只说必须卧床数日,好生休养调理。
如此一来,殿试便只能待到三年之后了。对儿子错过入仕良机之事,明珠心下虽惋惜不已,但看着床上昏睡着的儿子,也终究也只能无奈给皇上上疏,道明儿子因病不得不缺席殿试一事。
对于此,容若心下倒并没有太多的遗憾。只是,他深知自己肩头所背负的东西,深知如此变故虽出于无奈,却着实辜负了父亲的一片苦心和殷切期盼。
而今日,却正是殿试发榜的日子。容若念及此,心下忽有所感。起身下床走到书案边提起笔,稍稍一顿,四句诗便自笔端倾泻而出:
“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
写毕之后,又觉脑中有些晕眩,只得叹了叹,返身卧回床上。
万春园里误春期。
却不知,自己这一误,不仅是春期,更是万春园里那一人反复执念的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