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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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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十年,暮春时分。
时近子夜,皇城内外褪去了白日的喧嚣繁碌,如同陷入沉睡般只余下一片万籁俱寂的岑寂。唯有一轮皎月当空而悬,月色如水般流泻而下,分外疏朗清明。
与此时乾清宫内透出的暖黄色灯光,恰是遥遥相映。
忽然间,只闻“吱呀”一声,御书房内原本紧闭的雕窗被人从内打开,徘徊在庭中的月色蓦地斜穿而入,倾洒在窗边那人的面上身上。
那人的英挺的五官随之被照亮了几分,却仍旧掩藏不住地透着一丝疲态。
“皇上,”身后一个声音小心地响起,“夜已深了,不如早些歇息罢。”
而十七岁的玄烨却恍若未闻一般,仍旧一手扶在窗边,平视着前方。目光有几分恍然地落在庭中,那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皇上?”李德全待了片刻,仍不见回应,便压低了声音再度唤了声。
玄烨这才回过神来,回头看向李德全,眼光仍有几分残余的涣散。半晌之后,却道:“李德全,替朕取一副纸笔来。”
李德全一愣,随即赶忙退下,未多久便带上一套文房四宝来。
湖笔,徽墨,宣纸,端砚。无一不是最上乘的精品。
李德全小心翼翼地挪开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将宣纸铺展开来,用镇纸压住四角,便退至一旁慢慢地磨着手中的徽墨。
心下却对皇上今日这般反常,却着实有些疑惑。
对于这面前位八岁登极,十四岁亲政,十六岁便设计智擒辅政大臣鳌拜的少年天子,自己自是最熟悉不过。虽然亲政不过一年而已,举手投足间却已有了三分威仪,七分老成。不仅如此,他的勤政自己看在眼里,绝对可谓前无古人了。没有哪一日不是这般废寝忘食地批阅奏折直至深夜,几乎是在自己的苦苦哀求下,才罢手歇息。
但是今晚,李德全侍立在一旁,却见他未过多久便要搁一回笔,或者站起身满屋胡乱走动一阵。皇上如此满腹心思,心神不宁的样子,对他而言,着实是颇为少见。
而且这般突然要研磨作画,更是让人猜不到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李德全心下虽思量万千,但面上仍旧恭恭敬敬的。弓着身子见玄烨踱步至御案边,低头盯着面前的宣纸看了许久,却迟迟不动笔,倒好似是在沉吟着什么。
半晌之后,只见他面上隐约闪过一丝笑意,下一刻却忽然提笔,毫端在纸上游龙走凤,未几便一挥而就。
李德全这才轻轻放下手中徽墨,凑了过去,只见宣纸上寥寥数笔,却朦胧可见,应是一人一树之景。那人青山落拓,孑然立于一棵合欢树之后,枝头花开正盛,如云如锦。微风轻拂之下,更是纷然散落在其周围,观之唯美异常。
只是自己对作画却是一窍不通,除却看清了这寥寥数笔间够了的事何景致,其他的却再看不出什么门道来。虽是如此,却仍旧上前欣然赞道:“皇上好手笔!奴才虽不懂作画,但只看着这画,心里便恨不能飞入那画中,做那画中之人。”
而此刻玄烨正搁了笔,慢慢地朝后退出几步,凝神远远打量着这图幅出神。听闻李德全的的奉承之言,并未作答,只仍旧定定地看着,唇角边慢慢浮现出一丝满意的浅笑。
这画中图景,便正是让他自午后起便一直心绪不宁的始作俑者。
听政,会友,拜谒长辈,批阅奏折,哪怕只是闲步庭中时,脑中却莫名地反复萦回着那一树的合欢花,以及花下那个石青色的人影。越是莫名,越是想要驱逐,那人影却愈发清晰地在脑海中层叠交错着,挥之不去。
便是此刻看着这自己信手点墨所得,午后那一幕却仍旧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中。同眼前所绘之景,一时间几乎要重叠起来。
今日用过午膳之后,他见天朗气清,迟日普照,一时间心情大好。便干脆屏退随了从,只独自一人在宫中徘徊闲步。信马由缰地踱了些时辰,恍然间却发现不知不觉已行至宫中后园。此处乃是宫中秀女嫔妃经常出没之处,玄烨此刻不愿被她们搅了清静,便立即转身打算离开。
然而转身那一刻,余光却隐约瞥见墙根处一棵合欢树下,似是孑然立着个石青色的浅色人影。
不由在原处转过身子,眯眼细细打量起来。
只见那清瘦修长的侧身隐蔽在枝干之后,目光却定定地朝着回廊一侧投去。微风在他身后吹起,洒落了一树粉色的花蕊,而他却全然不觉,依旧如痴如醉般远远眺望着。便连自己这个站在不远处的天子,也全然未曾注意。
玄烨知道,此时只要自己一声令下,便足以将此人就地擒拿,甚至血溅当场。然而,正在此时,那人却似乎有所感知,转过脸朝自己这边看了看,随即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惊讶。
下一刻,身形一闪,人已经消失在浓密的树丛中。
而玄烨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只是这般愣在原地。恍然地看着那人仓皇逃离,却未作出任何反应。
因为在便在方才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在那人眼中掠过惊惶之前,自己清楚地看到他眼中还未及褪去的一缕浓重的深情。
却远不止深情而已。哀愁,凄清,惆怅,不忍,绝望,积郁,以及太多便他自己也无法言明的东西……他从未见过那样一双眼,可以包藏进如此孤注一掷的深情,同时却又容纳着各种极致复杂的情愫。
玄烨觉得自己在触到那目光的一瞬几乎愣住。也许正因如此,便也忘记,或者根本从心底放弃了叫人擒拿住他的打算。直到那人离开之后,反是仍旧呆住一般站在原地,有些恍然地回味着那双眼中所饱含的东西。直到不远处传来略带惊异的请安声,才回过神来循声望去。
却是一群新入宫未多久的秀女,想必是突然见到从未谋面的天子,面容里有几分残余的花容失色,却仍旧不掩眉目间原本秀丽的姿容。
但此刻玄烨抬眼,却仍旧只是望了望那一株合欢树。然而此时树下,却唯有落英而已。
心中居然莫名添了几分空阔怅然之感。转过脸,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玄烨朝秀女们随意地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免礼,便转身匆匆离开,在未多做停留。
此事说来本不足挂齿,然而玄烨却未料,那短暂的惊鸿一瞥,却居然在自己心头留下如此绵长却又挥之不去的余韵。
与其被其搅得心烦意乱,不如干脆付诸笔墨,也算作一浇心中块垒。
玄烨低头定定看着那画中青衫落拓的身影,发觉此刻再度回忆起来,心底竟是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没有一声令下将那人拿下。如此便也可好好看看,究竟是什么,会在他眼中凝结出深重却又复杂如斯的愁绪来。
可那匆匆一瞥,除却那一双眼外,终究连他的模样也未曾看清。更别说他是何人,身家背景如何了。
玄烨有几分自嘲地挑了挑嘴角,忽然开口道:“你可知,这画中是何人?”
“奴才不知。”李德全只得如实道来,却也不忘添上几句奉承之言,“不过若真有其人,能入得了皇上的墨宝,那也定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玄烨目光仍旧盯着面前的画,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他总不能实话实说地告诉李德全,这人被他作入画中之人,实则是个擅闯禁宫的不速之客罢?
然而却正是这不速之客,居然让自己这般无法忘怀。
玄烨凝视着自己的笔墨勾勒出的每一划,亦是印在自己脑海挥之不去的图景,忽然喃喃对李德全笑道:“你说,这世上,会有朕寻不到的人么?”
李德全不知玄烨话中何意,起初一愣,却也很快机灵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若真想寻一人,只怕那人感恩戴德地奔皇上而来倒还来不及,怎有寻不到之理?”
“是么……”玄烨挑眉莞尔一笑,转脸看向他道,“那么,你便替朕找找这画中之人如何?”
李德全盯着画中只寥寥几笔绘出背影的墨色小人,这次当真是愣住了,不由叫苦道:“皇、皇上,这可着实为难奴才了……”
“不过信笔勾出的人影而已,哪有其人可循?玩笑而已,公公莫要当真。”玄烨见状,笑里忽然多了几分戏谑,伸了个懒腰转身走回御案边坐下。随手拿过方才批阅到一般的奏章翻开,若有所思道,“至于那画……找人替朕裱了,便就挂在这房中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确是如此。这万里江山岂非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肩上?与其相比,又岂能让那萍水相逢之人这般莫名地乱了自己的心思?
如是想着,反倒有几分释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挽袖伸手,一把提起朱笔。
“对了,”落笔之前顿了顿,叫住拿着画正准备退下的李德全,头也不抬地道,“方才耽搁了些时辰,今晚要批完这些折子,怕须得熬得晚些了。”
“皇上可要保重龙……”李德全闻言,心道今日劝皇上歇息,只怕得大费一番周章了。正暗自叫苦不迭,却又被玄烨的再度开口打断。
“朕有些饿了,替朕备些糕点去罢。”
李德全闻言赶紧应下,小心翼翼地捧着皇上即兴挥就的大作退了出去。掩上门之后,亦是如大仗过后般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只觉皇上今日,起初心神不宁,接着画性大发,最后倒突然恢复本色废寝忘食,如此反常倒着实把自己折腾得不浅。
然后他对着画中那个淡色的墨影左看右看了一阵,却仍旧迷惑不不止。不知皇上吩咐将如此深奥的图幅挂在御书房内,难不成竟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深意?
捉摸半晌,仍是猜不出什么。便只得讪讪地吩咐吓人把画小心带下去,并万分叮嘱不要出了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