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何有之乡》丛文李

3、第 3 章

　　第八次唉声叹气后。

　　正对方城埋头整理资料的女青年再忍不住。

　　“你怎么还不走？”

　　方城两脚搭在桌上，仰靠着椅背，嘴上叼着笔杆，双目无神地盯了天花板快一个钟头。

　　“哎……”

　　第九次叹气之后，方城拿下笔，正过头来，恰好对上女青年的眸子。

　　只刹那，二人又同时间撇开视线。

　　方城用笔敲了敲桌檐，喃喃自语，“我是不是闲出病来了？”

　　说着，方城看了眼腕表，放下双脚，凑近桌子。

　　“今儿食堂有什么菜啊。”

　　四目相接，静坐无言。

　　女青年转了转眼珠，拿着文件的手一松，瞟了眼桌面乱中有序的资料。

　　“帮我。”

　　方城眼底闪了闪危险的光，轻呵一声，薄唇吐出两个极其凉薄的字眼。

　　“做梦。”

　　往常她就不搭理这块烂肉似的方城了，但今天她就是莫名觉出了什么，眼里闪着狡黠。

　　咧嘴笑起，露出两颗虎牙，“你不帮我，那我就告诉方苗姐，你要谈恋爱了。”

　　将军！

　　方城面上神色她看得一清二楚，这事儿八九不离十。

　　她正沾沾自喜，以为抓到方城的小辫子时。

　　对面的方城，沉思许久后，恍然大悟地点头。

　　“你说得对，我确实应该谈个恋爱。”省得再叫他去管旁人的闲事。

　　方城认为找到了解决办法，扔了笔站起身，临走前不忘冲白桉翻个白眼。

　　“您晌午多吃点，最好吃成个小胖子。”

　　眼见女青年要站起来打他，方城却还是不疾不徐地大步走，关门前不留情面的甩去最后一刀。

　　“我听说人小林喜欢丰腴的。”

　　咣当——！

　　“去你的！”

　　不知什么东西砸到门上，威力还不小，把手震得方城虎口发麻。

　　“臭丫头，这是要灭口啊。”

　　方城轻嘲一句，透过窗户看了眼斜对过的剧团。

　　余光朝窗子角落瞥了一眼，方城收回视线，刻意将某件事搁到脑后。

　　下午，一点四十。

　　秦怀生又喝了杯水。

　　门卫室外头一阵急快的脚步越来越近。

　　怀生放下水杯起身，正对上窜进门的李婉清。

　　八月的白日还是热得厉害。

　　李婉清从家跑来，浑身都汗津津的。

　　“小舅，二哥说门卫不能离人，妈才想起来，你别生气啊。”李婉清开着饭盒，不忘去看秦怀生的脸色。

　　秦怀生的视线划过窗外，给李婉清接了杯水，拿着扇子给人扇风。

　　“我没生气，我也是早上才知道这不能离人。”

　　李婉清喝着水抢过扇子，生拉硬拽着让秦怀生也坐下。

　　左动动右动动，确保扇出的风能吹到两人后才消停。

　　“小舅不用管我，你吃你的，”李婉清看了看门卫室的环境，张口道，“是那个主任跟你说的？”

　　秦怀生摇摇头，又抬眼看了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介绍方城。

　　李婉清知道这个小舅不是个话多的，见人不想多说，没再问什么，只一个劲儿自己念叨。

　　“小舅，你晚上七点半下班吧。”

　　“今天晚上靓靓他们剧团有演出，我听说表演完得八点了，到时候二哥开车来接靓靓，你可以跟着二哥一起回去。”

　　秦怀生咽下饭，温吞目光挪到少女脸庞，眉头微皱，斟酌开口：“我跟他们回去，是不是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

　　李婉清下意识反驳，扭头看到秦怀生面上的犹豫不决时，了然地拍拍身旁人肩膀，“没事的，中午二哥说了，就是得让你再等上半小时。”

　　“你们都是要回家的呀，顺路。”

　　“那车子——”

　　李婉清摆摆手，仰头闷了最后一口水，拍拍胸脯，“一会儿我骑回去。”

　　秦怀生吃饭慢，这是在尧城就形成的习惯。

　　他一个人下地干活，也没人催他，有时吃着吃着就在地上画起画来。

　　真要由着他慢慢吃，秦怀生能吃上一下午。

　　但这会儿不同，李婉清还得回去复习功课。

　　他正闷头扒饭，身边人忽然凑近，悄声同他说着路上瞧见的趣事。

　　“昨天晚上，湖心亭那个男的。”

　　听到李婉清口中提及方城，秦怀生立刻支楞起耳朵。

　　李婉清那两只眼睛瞪得浑圆，像小动物一样清透，不时眨动一下，藏不住眼里的激动。

　　“我刚来的时候，看见他和剧团的一个女孩去吃饭了。”

　　秦怀生眸子一黯，垂下头，食不知味。

　　“他和我三哥一样的岁数，当初方苗要和我三哥结婚，他咋呼得特别厉害。”

　　“但是这有什么，靓靓就比我大一岁，不还是要当我二嫂了？我觉得还挺好的呀。”

　　“小舅，你觉得——”

　　李婉清灼灼盯着秦怀生侧脸，忽然停下话。

　　待秦怀生抬头看她时，她开口，措不及防问及秦怀生的私事。

　　“小舅，你在尧城，是不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秦怀生面庞倏地涨上颜色，晚霞一样的红直晕到脖子上。

　　一通惊天地泣鬼神地猛咳后，秦怀生端着杯子，略显无奈又很诚实地冲人解释。

　　“没有，在尧城，你姥爷身体不好，我除了下地，就是在家呆着。”

　　因为咳嗽而变得沙哑的嗓音从窗口传出。

　　窗外贴墙站的高个青年，听得格外清晰。

　　他手上拎着打包的饭菜，站在墙外，屋内看不见一点。

　　正要抬脚离开时，就听到李婉清雀跃的声音。

　　“那正好，妈今天还在家说，要给你找个合适的姑娘呢。”

　　“小舅你比方城好看，到时候，你得找个比方城女朋友还好看的姑娘。”

　　秦怀生实在不能理解这种攀比心理。

　　更何况，方城现在是他朋友，他想搞明白，李婉清为什么对方城的敌意这么大。

　　“你不喜欢方城？”

　　闻言，外头那人退了一步，站的板板正正，继续听墙角。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三哥三嫂要离婚，我们这边都劝着，但是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说起这个，李婉清一肚子气，撸起袖子，咬牙切齿。

　　“他说，要离就痛痛快快赶紧离，还说三哥根本就带不好佳佳，说什么，你们李家能给佳佳什么，我们就会给的更多更好！”

　　秦怀生有些意外于方城的后半句，他不知道方城家里是做什么的，可他觉得秦怀香一家在清州已经生活得很不错了。

　　他隐约觉得，方城似乎瞧不起李家。

　　“还不止这些，从三哥要结婚的时候，他就老大不乐意，四处挑毛病，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的。”

　　李婉清说着说着，也不想追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嘟囔了一句，却又让人听得明明白白。

　　“眼高于顶的资本家作态。”

　　李婉清见秦怀生想开口。

　　但一看就是和昨晚一样要给方城说好话的样子，于是当机立断补充。

　　“反正方城这人不是个好相处的，小舅你最好少搭理他。”

　　李婉清言尽于此，决定就只能让秦怀生自己来做。

　　自行车叮铃叮铃渐行渐远。

　　工厂门外的树底下，几只流浪狗正疯狂抢食。

　　时针过了三。

　　秦怀生想，方城大概是忙忘了。

　　日头往西，斜阳照在窗边青年身上。

　　他手上拿着铅笔，低垂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六点左右，纺织厂的工人们下了班。

　　一整天时间，新来的门卫早在厂里女工们的嘴里传了个遍。

　　熙攘声将怀生从另一个虚无世界拉回现实。

　　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人影，怀生攥紧了手里的铅笔，僵硬地扯出个笑容，眼神空空地看着前方，时不时冲窗边经过的人影点个头。

　　这种状态持续了将近二十分钟，该下班的工人大概都离开了。

　　等七点半另一个门卫来接班，他就可以走了。

　　怀生揉了揉发酸的脸，站起身准备活动活动筋骨。

　　“去你的！”

　　尖锐的骂声在窗边响起，吓了怀生一跳，他转头看去，目光所及却空空如也。

　　他蹙眉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扩了两下胸，再次顿住，眸光紧紧盯着窗沿。

　　“啊！去你的！”

　　两遍了，肯定不是幻听。

　　怀生觉得这声音像三四岁的孩子。

　　如果孩子贴着墙边站，他在屋里肯定看不见。

　　门卫室的门老旧，每次进出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他放轻脚步，站在墙边，稍一探头，视线里却没有他想象的孩童身影。

　　白色小家伙背对怀生，转过脑袋，用嘴顺了顺脖颈上的羽毛，张开翅膀扑腾两下，原地跳了几下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去你的！去你的！”

　　小家伙一只腿受了伤，头上顶着高高的冠，情绪十分暴躁地继续扑腾。

　　但因为受伤，张开的翅膀只能带着它原地转圈。

　　直到它转过来和怀生对上眼。

　　一大一小忽然都停下动作。

　　秦怀生听说有些鹦鹉会说话，但活物，这也是来了清州之后头回见。

　　小鹦鹉有个凤头，脑袋顶冠和尾巴上的羽毛都是黄色的，脸颊两点橙色像戏子红通通的脸蛋，捧在手心里，比怀生的手还要大。

　　它卧在怀生手心，头却高高扬着，莫名让怀生想起李婉清方才说的词——眼高于顶。

　　像方城吗？

　　怀生一边给鹦鹉绑好了腿，一边盯着鹦鹉想。

　　正当他要下结论时，喝完水窝在桌上休息的小家伙，忽然侧头瞥了他一眼。

　　像！太像了！

　　简直和方城头回见他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这样想着，秦怀生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轻笑出声。

　　他才逗了鹦鹉没一会儿。

　　外头再次喧闹起来，夹杂着的人声听起来流里流气。

　　【厂里进了小偷怎么办？进了破坏分子怎么办？】

　　想到早上方城的话，秦怀生摸摸鹦鹉的头，空手出了门。

　　剧团门前热闹非凡，搞得纺织厂门口也停了不少车辆。

　　循着声音，怀生看见一堆人。

　　七八个小青年正围着两个漂亮女孩。

　　小青年们乍一看就不像好人。

　　无论是嘴上叼着的烟，还是面上的表情，都好似要冲女孩揩油的小流氓。

　　人群围住的女孩里，其中一个格外明艳，长发烫着大波浪，红色波点连衣裙将她的肤色衬到极致。

　　秦怀生走近，就见为首的青年不知冲那女孩说了什么。

　　那女孩当即气愤地瞪圆双目，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攥起拳头。

　　叼烟的小青年歪了歪嘴，笑得难看至极，紧接着冲人家姑娘吹了口二手烟。

　　啪——！

　　那明媚姑娘忍无可忍，扬手给了那人一个响亮的巴掌。

　　本来还在嘻嘻哈哈的一群人，集体噤声。

　　被打的小流氓正欲抬手，秦怀生猛地提速，冲开人群，握住那人抬起的手腕。

　　“别跟女孩动手。”

　　“嚯，有英雄救美的来了！”

　　秦怀生和面前的小流氓对峙着，但对方丝毫没有被打搅的不耐，反而兴趣盎然的上下打量着他。

　　“皓哥，弄他。”

　　随着话落，怀生肩上多了几只手。

　　被人钳制的感觉并不舒服，秦怀生压着眉毛，攥着那位皓哥的手更加用力。

　　“你们看着不大，快回家吧，厂里一会儿就来人了。”

　　左皓和秦怀生差不多高，听了这话，冲秦怀生身后几人使了个眼色，肩上的手就全都下去了。

　　他刚要松口气，正要庆幸着小青年们能听进去话。

　　下一秒——

　　左皓反手抓住怀生的手腕，眨眼间，一个拳头就冲向了秦怀生的嘴角。

　　“停！快停！警察马上来！”

　　“皓哥，剧团来人了！”

　　“城哥——！”

　　女孩的阻拦和一旁小青年的提醒交织在一起。

　　秦怀生被这一拳打得发懵，还没看清怎么回事，就听对面的皓哥闷哼一声，冲他扑来。

　　两人交叠着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秦怀生被左皓砸得眼冒金星，刚抬手准备推开身上的重物，左皓就被一脚踹了下去。

　　一番折腾里，头顶灯光晃得怀生睁不开眼。

　　一个模糊的人影，侧身将这道亮光挡住。

　　昏暗路灯照在来人背上，秦怀生觉得这看不清脸的人正在发光。

　　“左皓，你想吃你爹的鞋底儿了是吧？”

　　“起来。”

　　来人开口的瞬间，秦怀生就知道这人是谁了。

　　看着冲他伸过来的手，秦怀生再次握住方城的掌心。

　　“城哥！你别找我爸，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先动的手！”

　　这一群小青年以左皓为首，十分高调的留下这么一句，呼哧呼哧跑没了影儿。

　　两个女孩同秦怀生方城道了谢离开，路边就只剩了他们两个。

　　方城垂头看着秦怀生那淤青带血的嘴角，又像打印机一样扫描过秦怀生的身板。

　　“你打过架吗？”

　　明显带着质疑的语气，让秦怀生没什么底气地张张嘴，最后还是闭上嘴默默摇头。

　　“谢谢。”

　　方城只当没听见，视线错过秦怀生，落在树根下残余的汤汁饭菜，没由来地突然想解释。

　　“我中午，有点事。”

　　“啊，没事，我知道，你没来肯定是有事。”

　　方城抬手看了看表，瞥到纺织厂门前溜达着来了个大爷。

　　“你要下班了，怎么回去？”

　　怀生看了眼门卫室，忽然想起他还有个伴儿，有些犯难。

　　“我本来要跟明良的车回去。”

　　但其实他不想跟明良和靓靓一起回去，尤其是再加上一个会骂脏话的鹦鹉。

　　方城垂着眼，目光一点点扫过秦怀生的五官。

　　夏夜的蛐蛐在他们身旁叫得欢实。

　　橙黄色路灯照在对立的两人身上。

　　秦怀生迎上方城的眼睛，觉得那双带着碎亮光斑的眼睛像个看不到底的深渊。

　　而方城却觉得秦怀生的眼睛，透亮的像颗没有任何杂质的水晶玻璃珠。

　　“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