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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被捡起的小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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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喜门外,孟舸前一刻还在和宿卫不知因为什么口出詈词,争论不休,下一刻他就提着食盒,一脸乖巧地凑到了刚停下的马车旁。
“宴宴!你回来接我啦!”他的声音听着很轻松,丝毫没有埋怨或是等得不耐的意思。
姜待宴坐在马车内,用手稍稍拨开窗幔,就见身着一身烟紫色缺胯袍的孟舸。
她微微颔首,算是认同了他的话。
“快上来吧。”
孟舸“哎”了一声,嘴角弯起来。
他本就生了一张偏稚气的脸,圆眼朱唇,琼鼻笑靥,此刻眉眼弯弯,将他高挺的鼻梁所带来的唯一的锐气中和掉,便显得更可亲可爱了。
不过姜待宴并不为他这张脸所打动,反是差些脱口而出:“驸马,你看起来有些蠢。”
她对着孟舸的笑脸一脸冷漠地轻蹙起眉头,摆出一副任谁都看得出她在生气的样子。
孟舸表情有点受伤,可很快又一扫沮丧,笑嘻嘻地坐进了马车里。
他恢复了起初的热忱,双手拎起一个食盒,提到姜待宴眼前,邀功一般道:
“我听宫里的老嬷嬷说,宴宴从前最喜欢吃红豆糖糕了,由是我今日特地跟着尚食局最会做红豆糖饼的贺司膳学做了一些,希望你会喜欢~”
不知道从方才的某一个瞬间开始,孟舸就自动忽略了姜待宴的冷漠,甚至将其所有表现,全当作了一场盛情邀约。
听到红豆糖糕,姜待宴瞥了一眼孟舸略显娇羞的脸,轻轻道:“多谢驸马。”
站在她的角度,能做到对吵吵嚷嚷的孟某人有所应答,已经算是很积极的态度。
大概就是见到她一副并不抗拒的样子,孟舸才敢愈发地得寸进尺,用筷子夹出一块看不出形状的糖糕送到她嘴边,循循善诱道:“宴宴,你快尝一口,别看它丑,吃起来可好吃了!”
像是一个等待夸奖的孩童,拙劣又做作地表演着漫不经心展现自己费尽心血的作品。
鬼使神差的,姜待宴往那块其貌不扬的糖糕上轻轻咬了一口,恰到好处的甜在舌尖蔓延,裹挟着淡淡的荷花香气,清新适口,甜而不腻。
她轻笑道:“很好吃……”
尚食局不愧是尚食局,对味道的把控一如既往的独到,经手改良过的红豆糖糕,竟连,
一点故人的影子都没有了。
孟舸似是十分欣喜于她浮于表面的称赞,登时笑容满面,高兴地宣布:“这还是宴宴第一次对我笑!”
第一次对他笑?
姜待宴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和她同住一处宅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驸马,竟说她第一次对他笑。
原来她是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此前好像还从没有人特意提出来过。
姜待宴自觉这样不好,便一把拉过孟舸的右手,生硬地想要表现得和蔼一些。
起码,要对驸马表现得关切一些。
这么想着,她拉近孟舸的手,细细端详了起来:“你的手上有几处烫伤。”
孟舸的手掌和虎口生了许多练剑留下的老茧,触感粗粝,她原以为他的手定然满是皲裂,可没想到他的手是如此秀气,十指如葱根一般修长且白皙,指尖还隐隐透出粉红的血色。
“这是你第一次下厨。”她的语气带着淡淡的反问,但因为情绪没甚起伏,倒像是一句陈述。
孟舸想要缩回手,却被姜待宴一把攥住,他难堪地点点头:“嗯,我太笨了,才会被溅起来的油烫伤。”
姜待宴放下孟舸的手,却不松开他的手,只面色凌冽道:“以后别做这种事了。”
她的表情分外严肃,能隐约看得出一点点对孟舸有点关心,但不多。
许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姜待宴又语气稍缓地补充了一句:“公主府有府医。”点到为止的善意。
说罢,便开始闭目沉思。
孟舸在一旁轻轻应了一声,右手任由姜待宴牵着,身体快要扭成一条麻花。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但又总是在出声前一刻咽下想要说的话,随后垂下脑袋,悄悄地羞红了一张脸。
姜待宴虽然闭着眼睛,却也能从孟舸的动静联想到他扭捏的姿态,不过她想错了方向。
“驸马,你若是坐不住,便站着。”
让人高马大的小船在逼仄的马车上罚站,听起来有点好笑,但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下孟舸老实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轻了一些。
他小心翼翼地揪起一片姜待宴的袖子,鼓起勇气问道:“宴宴,今晚我能不能和你一起睡啊?”
此时恰逢马车途径闹巷,两个孩子穿街而过,嬉闹声盖过了马车内的声音。
风扬起窗帷,姜待宴往外看去,两个孩子拉着父亲的手撒娇,得了首肯后,便得意洋洋地拦住了扛着冰糖葫芦的小贩的去路,在一串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里挑了起来。
她看着窗外看得出了神,还未曾思索孟舸的话,就心不在焉地应了“好”。
孟舸再一次没有意识到被随口敷衍,回握着姜待宴的手,轻轻晃了几下。
姜待宴后知后觉,转过头对上孟舸无邪的笑脸,一句拒绝的话梗在喉间再说不能。
白……白日宣淫!
她燥红了一张脸,却还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微低下头,假作淡定。
孟舸关心地凑过来,却在看见她涨红的脸时轻笑起来,顽皮地戏谑:“宴宴,你害羞了。”
姜待宴别过脑袋,声音坚定:“才没有。”
——
公主府。
落日的余晖映红了湖水,姜待宴独自带着一小壶酒,席地坐在小阮亭中小酌。
她望着湖面上自己的脸,压眼的眉尽显狠厉,空洞无神的眼睛透露冷漠,不做表情时微微下垂的嘴角十分不屑,棱角分明的下颌再添刻薄。
平平无奇中,还堂而皇之地带着苦大仇深,稍稍皱起眉头,就好像整个湖里的游鱼都欠她至少一两银,没有一条鱼能成功逃过这场勒索。
一想到长安美人图上,有着第一美人之称的费家娘子,那张令半数大魏男子都为之神魂颠倒的脸,就越发衬得她这张脸可憎可恶。
要不怎么说,人比人,气死人。
姜待宴饮下一口酒,捏碎了一块点心,向水中接近她倒影的一条小鱼撒起了饵。
她玩得正起劲,水中突然迫近一个人影,小鱼吓得飞快跑开,搅乱了平静的水面。
阿云走近了道:“公主,有人求见。”
求见之人不走寻常路,不从正门进,反是从后门进,像是在办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姜待宴没有拖拉,甚至没有重整仪装,带着几分醉意,就去厅堂见了这位来客。
厅室内,清瘦少年尚未束冠,头发用木簪半束起,披散的一半头发则分出一绺绑了跟红发带搭在肩上,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墨绿麻制长袍,脚下是老旧到脱线的荆布鞋。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十七岁的年纪,既不从师于名儒,也非官学生徒,却在今年春试上大放异彩,连考了明经、进士、明法三科,进士及第不说,明法科也得了乙等,可谓是开创了前无古人的先例。
少年候在厅室,紧张得坐立难安,看起来有些无措,但不算很失礼。毕竟也是应付过曲江畔杏林宴那种大场面的,不至于失了礼数。
姜待宴踏入厅室,熟稔地套起了近乎:“文林郎,真是好久不见了。”
好似两人多么熟络一样,但其实也不过是曲江宴上遥遥对望过一眼,连一面之缘都说不上。
方明曦看见她的脸,先是愣了愣,旋即又像是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诚实地纠正道:“说是好久不见,但实则这是公主第一次见小人吧。”
半点面子也不留,水灵灵地道出真相,毫不留情地扼杀了姜待宴接下去要说的话。
他也不说寒暄一两句,直截了当开门见山:“今日小人来,是来退还公主送给小人的礼物。”
说着捧起一个锦盒,直言不讳:“公主这份礼,小人受之有愧。无功受禄,实在有辱官箴。”
明面上,他是不接受姜待宴的礼,背地里,是不接受姜待宴的拉拢。
姜待宴冷笑一声,看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押她不如押宁王。
宁王背靠外戚魏氏,还备受皇帝偏爱,更有各大老派世家的支持,怎么看都是未来的储君。
而她,虽然有过八年在塞外征战的经历,但未曾以自己的名义立过军功,除了多了个长公主的荣誉称号加身,再无其他。倒是坊间传她生性残暴,爱好食人,貌如夜叉这类流言有不少。
显而易见,跟着宁王的赢面更大。
所谓官箴,大抵只是推托之词,是一句不愿归拢于她的婉拒。待其转身投入宁王阵营,这句“官箴”,便是天大的笑话。
姜待宴用手按上锦盒,小作挽留:“文林郎看过里面的东西了吗?”
盒子里,是她抛出的橄榄枝,从风光霁月、前途无量的天子近臣,到一个未任职事、籍籍无名的散官,从旁人的眼光来看,她似乎对扩大阵营以证明自己的事近乎痴狂,已经开始“饥不择食”地收纳入幕之宾。
只不过事实是,她给出的价码,承诺的前途,比起可以说是十拿九稳,唾手可得的利益,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姜待宴掩在衣袖下的那只手已经攥紧,似乎对拉拢方明曦这件事势在必得。
只是方明曦未曾察觉她平静表情下的暗潮涌动,还面带笑意道:“既是小人不曾想要的东西,自然也就没有打开看过。”像极了挑衅。
竟是连权衡的步骤都省略了,就已决定绝不顺从于她,且非常瞧不上她,以至于体面分别的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了。
姜待宴开启了得不到就毁掉的冷嘲模式:“文林郎如今不过散官一个,将来能不能踏上仕途还要另说,谈何的官谶?”
她是不是可借力送人上青天的好风还不好说,但就论阻断一个九品小散官的前途,还是轻而易举,这是惹恼她的后果。
听过她的话,方明曦没有展现出半分慌张,只是解释道:“小人确实还不是职事官,番期满后也不敢说一定能通过吏部铨选,一路平步青云。
“但小人处世,用的皆是家父教给小人的道理,‘清慎勤’三字,与其说是做官的准则,不如说是小人一以贯之的原则。”
姜待宴的一番话,好比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不痛不痒不说,她自己还快被气笑了。
她重新审视起面前的少年,少年身量不高,略显单薄,但不让人感觉柔弱,面容清秀,眼下略有疲态,却不显颓丧。
特别是他的一双眼睛,瞳子似乎比旁人稍大,也更乌一些,看起来神采奕奕,同时也给他整个人蒙上一层神秘又温柔的气质。
不过既然是拉不拢的人,姜待宴便也不想多费心思或口舌,很快下了逐客令。
似乎是打算与其彻底划分界限,但背地里已经在暗戳戳地计划怎么给人使坏,以示惩戒。
方明曦表现得很豁达,坦然地接受了被强烈驱逐,灰溜溜离开公主府的命运。
从后门进来的,从后门回去,就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一样。
被拖离之前,他还不忘梗着脖子对姜待宴关心道:“饮酒伤身,还望公主保重凤体。”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和,无比真诚,很难让人怀疑他是在揶揄或是讽刺。
姜待宴恍惚了神情,眼前的这个人,究竟是无知还是自傲,实在让人看不明白。
阿云上前来扶着她,询问道:“公主,此人这般不识好歹,是否要让人给他点颜色瞧瞧?”
姜待宴想了想,轻笑道:“由她去吧。”
若是他得了她的一时青睐便沾沾自喜,自以为是各个党派炙手可热的抢手货,不再屑于她的刻意拉拢,那他多半没什么价值。
可若他是不愿抱团取暖,趋炎附势的正直之士,那么过刚易折,还轮不到她出手教训,自然有人会让他遭难,根本不必脏了她的手。
话虽这么说,但其实对于这个十七岁少年的未来,她还有些其他的期待。
姜待宴抚上那个惨遭方明曦遗弃的锦盒,吩咐阿云道:“阿云,将这个收起来吧。”
阿云捧起锦盒,好奇问道:“公主,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啊?此前好像从未听您提起过。”
这份礼,是姜待宴背着所有人备下的,除了她自己,恐怕无人知晓了。
她将食指抵在唇上,嘱咐道:“这是秘密,不许偷看。”又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阿云有些糊涂,追问道:“难道公主还是执意要拉拢文林郎?”然后自顾自说服了自己:“都说刘玄德三顾茅庐,方才收服隐士卧龙先生,难道公主……”
没等她说完,姜待宴便起身离开了,阿云匆匆追上前去:“诶?公主,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