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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归棠 ...

  •   天色昏黄,灰云垂坠,远处日光在掩映下挣扎消弥。

      尚京城东北处的一座府邸外,几架装饰华美的马车缓缓驶离,轿子里的人皆是一副忧思模样。

      沈予棠跪坐在绣着繁复花纹的蒲团上,脸色惨白,盈满眼眶的晶莹忘记落下,只余几道干透的水痕印在脸颊边。

      凉风从四方院子灌进灵堂内,吹得沈予棠墨色发丝飞舞。檐下灯笼随风摆动,烛火摇曳明灭,悬挂的经幡在空中打着卷儿。一时间,簌簌声和吱呀声敲在沈予棠心头。

      突然,膝盖处传来一阵酸麻刺痛,激地她被迫回过神来。

      沈予棠心下一凛: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可膝下疼痛太过真实,她不禁怀疑自己的死只是因为悲痛过度产生的幻像。怔愣间抬手摸上脖颈处,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用力勒紧后的窒息。

      目光所及之处是两方刻着“寿”字纹样的黑色棺木,沈予棠如梦初醒。

      看来自己这是回到了爹娘刚去世的时候。她勾起嘴角自嘲一笑,许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他们一家三口的遭遇,发了一回善,让她重生到今日。

      “这丫头,莫不是太伤心,神智不清了?我看得找大夫来瞧瞧。”一阵尖利女声响起。

      此话乍一听好像是在关心,但在场的人谁还不知道沈家二房的媳妇啊,这可真是个尖酸刻薄的主儿。

      一旁的沈文昌赶紧扯了下她的袖子,暗声道:“你快别说了。”随后悄悄朝着对面一名锦袍男子的方向努了努嘴。

      金玉琴心下不悦,但在外客面前,也只能忍下来,盘算着时间发作。

      沈予棠撑着蒲团回过头去,沈家二房三房都守在这里。所有人都是一副悲痛模样,个个都捏着帕子擦拭眼泪。

      她淡淡地扫过这些人,正巧和她二叔沈文昌对视上。突然,一阵寒意密密麻麻爬上脊背,手心霎时冒出冷汗,上一世的疼痛窒息在脑海里再次爆发。

      *

      上一世,她生活优渥,只想着做一个闺阁千金。白白荒废自己的才学和母亲教给她的一身医术。

      父亲发生意外后,她从云端跌落谷底。

      荣王却对她说帝师即使亡故,仍旧是忠臣良才,北陵不会忘记沈家,自己也无需妄自菲薄。

      沈予棠很是感激,倒真的打起了精神。

      荣王本名李成连,是当今圣上的皇兄。他继承了玥妃娘娘的外貌,虽非丰神俊朗,但仍可说是面目风流俊美。

      适龄女子无不想着嫁与他,但论家世,却只有沈予棠配得上。

      至少在沈家出事前,沈予棠会成为荣王妃,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

      本以为荣王会因为她家再无依仗而另择她人,却不想他居然求了皇帝赐婚,当着皇帝的面说就算沈予棠有三年孝期,自己也等得起。

      就这样,孝期一过,沈予棠便穿上亲自选定的嫁衣,等着坐上喜轿。

      可谁知,她会在大喜之日,被断了生路。

      沈予棠记得那日,人很多,沈家上下忙成一片。她有些心神不宁,便趁着时辰未到在后院里转转。

      “那位大人之前说过,只要我按他的吩咐给大哥下毒,他就会在朝中给我安排得体的官职……”

      走近一间屋子时,她听见了道熟悉的声音,是她二叔沈文昌。他口中的大哥,就是自己的父亲,帝师沈文年!

      屋内另一个人开口道:“二哥你要顾全大局,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有一箱金呢,我不也没急嘛。”

      这是三叔沈文从。

      沈予棠怎么也没想过居然是这二人联手害了父亲,顿时又气又怕。气的是他们作为血亲居然下此毒手,怕的是她一个闺阁女子面对这种豺狼。

      她被吓得软了力气,奋力迈开双腿,想赶紧回房。不料头上喜冠侧旁的串珠宝石步摇在摇晃中相撞,发出不合时宜的声响。

      屋内的人发现她了。

      沈予棠想跑,但繁复的婚服拖沓累赘,来人轻松将她追上。之后的事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她永远不会忘记,沈文昌用一根绳子死死勒住她的脖子,她渐渐无力反抗。

      彻底断气之前,她似乎看见了一抹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

      “棠儿?先起来吧。”沈文昌的声音再次传来,还伸手打算来扶她。

      沈予棠方才沉在前世回忆中,如今看他伸过来的手,只觉得这是索命的恶鬼,恍惚惊惧间,竟直接晕了过去。

      灵堂顿时乱成一团,青蓝亭巧忙将沈予棠挪上金玉琴两唇一翻道:“哎哟,这是怎么个事儿,荣王殿下还在这里,真是丢了礼数。”

      荣王被点名,无奈道:“无妨,想是沈大小姐哀痛过度。”眼中担忧不减,直到沈予棠消失在视线里,复又开口,“本王今日先不打扰了,待会儿会派人送糕点来,都是沈大小姐爱吃的口味。”

      待荣王府的马车走远,沈文昌才掏出帕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惶惶不安道:“难道棠儿已经发现了?她刚才那眼神,越想我越觉得有问题。”

      金玉琴最厌烦他这副德行,嫌弃道:“她能发现什么,你少胡说。”

      似是想不过,她又狠狠剜了沈文昌一眼,“没半点本事,这么多年了还只是个七品议郎。就因为你,我们蓉儿只能处处矮别人一头。如今看来,荣王这样好的亲事,真要落在沈予棠那小蹄子头上了。”

      “行了,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沈文昌脸色涨红,嚷了一句就快步走远,留下金玉琴一人在原地继续数落他。

      灰云终是兜不住雨水,顷刻间便落下豆大的雨点子。不一会儿,雨幕就覆盖了整个沈府。连成串的水滴不断砸在深灰瓦砾上,听得屋内的人们更加不安,不安这失去主心骨后,摇摇欲坠的偌大府邸。

      春棠苑,装饰清雅别致的次间内,一小尊青白釉玉镂空雕花香炉放在窗边桌案上,丝丝缕缕的香气融进檀木床边的软烟罗帐里。

      帐内女子秀丽的眉毛微蹙,时不时发出连不成句的呓语。雨声逐渐清晰了起来,沈予棠感觉到一阵闷热,缓缓睁开了眼。

      感受着自己温热的身体,跳动的心脏。沈予棠攥紧手心里的丝绸被褥,眼中含着仇意。暗暗发誓:既然上天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那她必定,要这些人都付出代价。

      顾不上还有些发晕的头,沈予棠随手披了一件外衫就朝着隔间的小书房走去。

      如今继续留在沈家是毫无希望的,二房三房都是仇人,自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不仅报不了爹娘的仇,还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只能先想法子离开沈家,藏在暗处,才能伺机而动。

      沈予棠当即抽出一张含着细碎金箔的花笺,浓黑墨汁细细勾勒出一行行娟秀清丽的小楷。

      青蓝进门,见人坐在书案前写字,以为她家小姐是在练字静心。

      “小姐,荣王殿下派人送了盒糕点来。”放下食盒,正要继续说什么,就瞧见小姐哪里是在练字,分明就是在写遗书!

      登时跪在地上,望着沈予棠哭求道“小姐,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老爷夫人在天有灵,也绝不希望你这样啊。”

      青蓝性子沉稳内敛,鲜有失态的时候,这次也是被沈予棠吓到了,整个人方寸大乱。

      沈予棠被她一跪,连忙起身将她扶起来。上一世青蓝亭巧为护自己,被人一剑穿心,死在她眼前,她自是愧疚难当。

      她眼睛一弯对青蓝笑道:“傻丫头,想什么呢,这不过是我的一个计策。”看着青蓝迷茫的神情,又开口,“你去把亭巧叫来,我有话要对你们说。”

      她俩再次进门时,确认了几次院子里没别人,这才把门关好。

      沈予棠正色,连带着平日里活泼跳跃的亭巧也严肃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开口:“接下来我说的话,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沈家人。”她和青蓝亭巧对视着,继续道,“我要离开沈家,这封遗书便是一个局。”

      亭巧不可置信:“离开……小姐?”

      知道她想说什么,沈予棠耐心解释:“具体缘由我暂时不能说,你们知道了也会有危险,你们只需要帮我演完这场戏。”

      整个计划从沈予棠口中说出来,听得青蓝亭巧心惊:小姐的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话毕,沈予棠拿出两个褐色小木盒,分别递给青蓝和亭巧,说:“这是你们的身契,里面还有几张银票,一定要收好。明日当着送葬队伍的面拿出来,想必沈家人不会为难你们。”

      亭巧已经低声哭了出来,青蓝也眼眶泛红看着她。

      沈予棠顿了顿,轻轻牵起她们的手,缓了许久,颤声道:“你们二人陪我一同长大,说是姐妹也不为过。只是如今,我要做的事情难免危险,你们听我的,去过自己的日子。时机成熟,我们自然会再见面。”

      三人越想越不舍,干脆抱在一起互相宽慰。

      沈予棠缓过劲,开始细想压在心里的一件事。关于她母亲的死因,她一定要查清楚。

      金玉琴说,她娘因为接受不了父亲离世,服毒殉情了。

      可是她母亲明明告诉她,今后他们母女俩相依为命,父亲一定会保佑她们。

      而且母亲生于医师世家,是那一辈中最具天赋的人。成婚后虽没有继续行医,但尚京城但凡有疑难杂症,母亲都会去医馆看诊。

      母亲心中有自己的志向,绝不会做出殉情这样的事,此事定有蹊跷。

      将青蓝亭巧支走,沈予棠径直来到院子里,雨依旧下着,未见衰退之意。

      石桌上的一盆垂丝海棠来不及收走,粉色小花被雨水打落在地上。

      沈予棠小时候喜欢养花,但她年岁尚小,总是养不活。又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说这是没有“花缘”,小小的姑娘委屈巴巴地找娘亲哄她。

      之后,院子里仅剩的一盆垂丝海棠竟开出了小花苞,小姑娘以为是花神知晓了自己的愿望,还在睡前感谢过这位善良的仙女。

      再后来,她才知道,是娘亲悄悄地在照顾这盆花。原来,娘亲就是仙女。

      雨水打湿了发丝和衣衫,沈予棠福身拾起一朵海棠,小心的呵护在手里,像母亲那时一样。

      此刻已入戌时,府内灯笼一盏盏被点亮。风吹雨打中,沈予棠穿过回廊,重新来到灵堂。

      下人躲懒,原本跟在父亲身边的余叔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沈予棠拿起火折子将蜡烛重新点燃,缓缓走到娘亲的棺木旁,深吸了口气,手上使力,推开了一条五指宽的缝隙。

      火光移近,待看清后,沈予棠的瞳孔猛缩,指甲用力到嵌入肉里,血丝从手心溢出来。

      沈予棠将海棠花放在娘亲耳旁,轻柔地为其整理了额头上散乱的发丝。

      合上棺盖,沈予棠终于捂着嘴失声痛哭出来,靠着柱子蹲坐在冰凉的地上,心脏像是被无形大手反复捏紧。

      没有猜错,她没有猜错。

      果然不是什么服毒殉情。脖颈处的紫青勒痕说明娘亲和上一世的她一样,是被人杀害的!

      大风突起,将蜡烛吹灭,沈予棠踉跄着去点燃。

      再次吹灭,她含着眼泪,像是不甘心,执拗地又点亮一次。只是这一次,她用手把这一团小火苗护着,纤瘦的身体挡下了大部分冷风。

      火苗在手心燃烧,烫意带来的刺痛温暖又鲜活。

      巨大的痛苦几乎将她淹没,恨不得现在就去报仇,但仇人不止沈家这几个。沈文昌口中的“大人”,自己迷离间看见的身影,才是关键。

      突然,她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或许没有强大的能力,能让她复仇。但他是沈予棠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和朝中势力没有任何牵扯的人。

      目前在北陵当质子的南巍四皇子,楚景淮。

      楚景淮十三岁时来到北陵,作为两国交好的象征。几年过去,京中人都道他胆小懦弱,臣服于北陵威严之下。只有沈予棠在春宴见他一面后,察觉出他低眉顺眼的面具下,被掩藏许久的野心。

      找上对方,意味着自己会被楚景淮拿住命门,成为案板上的鱼肉。但那又如何,不会有比现在更紧迫的情况了,前有未知毒蛇,后有群狼环伺。

      橙色火苗在眼眸里闪烁跳动,沈予棠握紧拳头,无论未来有什么,自己都不能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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