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RavenShrike

374、第三百七十二章

　　“我看见了。”
　　法赫纳说。
　　“你瞒不过我的。”

　　卡兰没说话。
　　星舰的主导者还在捯饬那堆易燃易爆炸的能量。
　　祂的身体东一块西一块，新长出来没多少的触须慢慢地探出一点头，从阿卡夏的深腔中捞东西。
　　这个动作做起来有点吃力，也很考验操作精准度。形态变幻不定、质量尚未得到完全解放的物质像是被包裹在夸克流体构成的屏障内一样，循环往复地做着滴落运动。

　　“我可以帮你。”
　　法赫纳忍不住又一次发出声音。虽然没有共享思维，可这不妨碍所有的荷鲁斯之眼盯着他身体内每位乘客的一举一动。
　　这艘星舰也有点过保护倾向，一旦看见自己的主导者没好好休息就开始涌现数据报错。
　　“你要这么点能量做什么？”

　　“打开通路。”
　　卡兰终于回答了对方的疑问。
　　“一条短暂的单程通路。”
　　现在他又撕下自己的一点触须，将那些还在游走的玩意儿团吧团吧，扯成薄膜状的流动态。
　　“然后再做一个防护层。”
　　“只有这样，那些已经无法打捞的意识在传送过程中，才不会彻底碎裂。”

　　法赫纳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给米娅的？”

　　“嗯。”
　　专注工作时的陛下话很少，祂真正的身体上许多只“手”都在忙个不停。
　　“我没有答应她的某个请求，因为我并非深陷其中的当事人之一。”
　　“无论是与科学院的关系，还是同霍尔曼家的仇怨，都是第二军的现任军团长自己需要解决的事情。我不会过多插足生者的河畔，克里斯做了怎样的选择他就去承担怎样的结局。”
　　“看似占据着道德高地的局外人，轻描淡写地要求一方对另一方放下仇怨，无疑是慨他人之慷的行径。做出这种事的人往往傲慢而不自知。”
　　很不巧，卡兰本人属于傲慢且自知。

　　“在仇恨与清算之外，法律与人类社会的道德自有其运行规律，它们决定事态的走向而非我的一时兴起。”
　　“何况坠入泥潭的人往往没有回头路可走，对方的家族成员全部被扣留在首都星。就算霍尔曼家能够咽下这口含着血的刀片，对方也未必能够真的逃脱追责，他和朗之间总要针锋相对地打一场。如果他曾因米娅而向科学院下跪，现在就只能再一次为了其余的家人不断重复妥协的举动。”
　　“不过我答应了对方的另一个请求，算是作为进食行为的交换。”

　　枯萎的铃兰般的人类手指在不久前握着卡兰的手，没有力气做出收紧的动作。
　　在冰冷的营养液中，被吃到只剩下一定点残余核心的“米娅·戴维斯”一动不动，她用尽全力也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去……他……”

　　死去的亡灵流不出带有温度的泪水。
　　对方诉说的不过是徘徊在这个世界上、正缓慢走向消散的回声。
　　“……见……克里……斯……”

　　只有祂听见并回应了这个祈求，以无人能够理解的语言。
　　“好。”

　　“我不会再劝你。”
　　法赫纳温和地说。
　　“但是这一次的事情结束后，你需要休息一段时间，不碰任何裂隙或是能量相关的事情，好吗？”
　　他最小的弟弟是一个不输霍尔曼的犟种，并且吃软不吃硬，面对温柔的话语就算脸是冷的，内心也向来没什么办法。

　　“嗯。”
　　卡兰点点头，他对自己的“手工成果”非常满意。
　　“我和朗都该稍稍休息一段时间。”
　　前任第五军的军团长在不久前已经启航，向着先一步离开的猎犬监判队的方向而去。
　　时间紧迫到容不下一个温存的道别，金棕色眼睛的男人到最后也只来得及同自己的白山羊贴了贴额头，又亲一亲陛下的脸颊，便大步跑向登机坪。
　　“到那时我会同他聊聊这件事，让彼此好好放松一下。”

　　“另一件事。”
　　得到承诺后，不再就同一个话题来回掰扯的星舰提醒自己的半身：“你购买的商品已送达海德曼驻军基地，数据天穹系统替你进行了签收。”
　　“你想要将它送出去、交给当事人吗？”

　　浅色的眼睛抬起，像是对这个话题思索了几秒。
　　“不送。”
　　卡兰最终说。
　　“我买下这东西，那么它现在就是我的。”
　　“除非对方愿意出同样或者更高的等价物，到那时我才会考虑。”

　　伸手挠了挠围绕着自己、窸窸窣窣的机械臂，星舰的主导者坐在铺着厚厚绒毯的地面上。
　　长而柔顺的衣襟铺在他的身侧。
　　“新乘客情况怎么样？”

　　“还不错。”
　　法赫纳笑了。无论哪一个人格模板，对方都是喜欢同人类打交道的。
　　“琼的状况目前相对稳定，我曾担忧艾琳与塔娜是否缺乏照顾儿童的经验，但从结果来看，她们和那些猎犬成员将琼照料得很好。”
　　“等到下一次，可以介绍她同Ignis的罗根她们认识，我想这些孩子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朗有聊过针对于詹姆斯的安置和打算吗？”
　　或许是因为之前狗狗舰随口胡诌了一个职位，现在青年状态的法赫纳破天荒地多问了一句。
　　“我告诉琼，她的父亲在为我们工作。”

　　“那就让他去工作。”
　　卡兰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他在首都星并未留下任何亲人，唯一的女儿也来到了自己身旁，这样的人在使用时风险已降到最低。我会同朗说一下，让詹姆斯不用再整天被关在房间里。”

　　尚不知道自己终于熬过试用期、即将迎来转正和一大堆活的前任第三军上校，正蹲在床边，陪女儿布置板栗先生的小床。
　　星舰说得没错，琼确实喜欢自己的新卧室。

　　这间卧室在詹姆斯与谢利夫原先休息室的隔壁，算是一个相当宽敞的小套间，刚好够塞下一个小家庭。
　　收到消息的心理疏导师也来帮着自己的室友兼长官搬家，手脚麻利地将那些没什么分量的洗漱用品和被子枕头拎到新的居所里去。
　　笑嘻嘻的男人只用十分钟，就和琼熟了起来。

　　“喔！那你很厉害！”
　　大概是成长环境和一直住在治疗机构的原因，琼的体型比同龄孩子更小一些，想法也简单得多。
　　大部分情况下，只要别人认认真真地告诉她什么事，她就会深信不疑。
　　“你去过那么多的地方，真好！”

　　谢利夫调整了一下小床的高度，好让对方在躺平睡觉的时候能够一眼就看见旁边床上的板栗先生。
　　“我可没有你的爸爸厉害，我得喊他长官呢。”
　　男人回来时那种略带尴尬的神态谢利夫看在眼里，这位拿捏他人心态无比精准的疏导师没有拆台，只是自然而然地圆下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对于大部分孩子来说，父母是大英雄，是世界上最好、最可靠的人。
　　“就算我们都在这里工作，他也比我有用得多。”

　　詹姆斯面红耳赤。
　　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揭穿他其实是一个坏蛋的事实，大家都在琼的面前替他圆了过去，而且越说越像模像样。他忍不住抬腿谨慎地轻踢了自己的前室友一脚。
　　“别太过头。”
　　他压低声音说。
　　“万一之后被发现自己的爸爸没那么好……她会伤心的。”

　　调整完小床的谢利夫站起身，冲对方摇摇脑袋，就连善于看透人内心的眼睛里也含着笑。
　　“能让猎犬小队和进入科学院的艾琳·霍尔曼将琼千里迢迢送到矿星1917，那位陛下和朗·苏其实没那么记仇。”
　　“因为这世界上，好人和坏人是玩不到一起去的。”
　　说着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所以等着吧，长官。我猜很快你就该收到其它的工作安排了——非常好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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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着我！等我！”
　　全速行进中的舰队收到通讯申请，柯克的脑袋差点要怼到朗的面前去。
　　“你答应过我，你说会让蒙诺活着。”
　　“我已经安排完卡罗拉的全套驻防事务，那里的密蔽场也修缮完成，一半的人员驻扎在当地。”
　　“给我一点时间，我马上就能赶到。”

　　除了海德曼的指挥官外，Ignis的援军也在路上。
　　朗在协调计算针对这两支增援部队的安排。
　　“在你抵达前，我方主要部队同第二军大概率已进入交火状态。”

　　刺豚看起来紧张又不安，对兄弟的担心让他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大黑眼圈。
　　“我理解战场上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他的语速飞快。
　　“但蒙诺只是有些严厉——他并非什么坏人，也没有参与第二军内部任何乌烟瘴气的事情。”
　　“我可以保证他甚至不曾沾染不属于自己的一分一毫。”

　　“我能说服他，你也可以卡着我的脖子威胁他，但是别将他击沉。”
　　柯克低声请求。
　　对于自己的承诺，他其实没什么自信，但总得先将话放出去。
　　据他所知，蒙诺是更加认死理的那一个，想要对方无伤投降的难度直接加倍。

　　“我会让他站到我们这边来。”

　　而被提及的蒙诺，刚登上了副指挥阿尔法战舰。
　　克里斯审批通过对方的舰队整编后，亲自送自己的指导员去往舰内登机坪转乘。

　　做完这一切的第二军现任军团长折返回休息室，在柜子里翻找一下，找出一套没穿过的新制服。

　　对着盥洗室的镜子，戴维斯家出身的男人慢慢地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仔细刮一遍胡子。
　　接着他换上那套干净的衣服，认认真真地将帽子戴到了自己的头上，调整好帽檐角度。

　　等到这一切都做完，克里斯翻看着自己的智脑光屏，将剩余的事项一一勾选处理掉。
　　个人财产的安置与划分、金德利一方的讯息提醒、第二军内部阵亡人员吃空饷的证据存留和转移……归根结底，人类是不喜欢做狗的。
　　无论那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

　　随着代办清单一点点变短，他调出被积压在最下方的戴维斯家的问候。
　　这一次老戴维斯没有斥责，没有抱怨首都星频繁的思想审核，也没有批评自己的儿子不上进，甚至再没有追问米娅的消息。
　　对方只是絮絮叨叨说了点家里的事情，换了新植物的花园、需要维修的喷水池、母亲在阴天时疼痛的肩膀……在这堆乱七八糟的闲聊之后，是提醒他注意作息、按时吃饭的生硬关切。

　　大多数人总会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幻想，他们在走到最后一步前，仍可能情不自禁地做出一个“如果这次打赢了呢”的假设。
　　所以克里斯写好了简短的回复，却没有立刻将它发送出去，只是重新将那条讯息放入智脑的定时消息提醒中。

　　然后他翻阅了一下自己的指导员的任职记录。
　　如对方所言，蒙诺确实是一位对自己、对周围的人都相当严格的男人。
　　在过去的五年中，对方从未请过一天假，哪怕偶尔生病也是在基地的医疗部门进行简单处理后，便快速重归工作岗位。

　　这样一个一心想往上走、又没有使用任何歪门邪道手段的人，放在眼下的世道中，并不是常见的类型。
　　好像蒙诺·赫夫认为只要自己再努力一点，就总会赢得与之相配的收获。
　　一旦变熟悉，人们会发现这位刻板的指导员其实没有那么惹人厌，毋宁说对方在本能地试图照顾身边的人。
　　或许是早年经历所致，导致蒙诺那张嘲讽拉满的嘴说起话来相当不中听，可刨除所有的干扰项，这位指导员确实见不得他人消沉、会拼命地拽着同伴往前走。

　　譬如现在。
　　哪怕换乘了副指挥舰，对方还一会一条消息发过来，好像生怕自己的军团长再度想不开撂挑子。
　　“1917无回应，地面超光速通讯中心已被反叛部队接管或炸毁。”
　　“我对舰队的左右翼分配重新进行了调整，确保中枢指挥区得到有效防护。”

　　甚至还夹杂着一两句不那么正式的抱怨兼威胁。
　　“第二军的军团长不会死在自己的指导员之前，所以你精神点，别下错命令让我提前下线。”
　　大概是不好意思直接说，对方选择发文字，通用语的单词叽里咕噜挤了一大段。
　　“没人想要那份带薪休假，我也懒得替你去看什么光秃秃的中心高塔。只是一场小型收复战，等打完你自己去看。不过我不介意当一次临时向导，免得你这种首都星出身的家伙找错地方。”

　　克里斯盯着那堆闹眼睛的字看了一小会，然后安静地笑起来。
　　悬着的手指落下，在假期申请栏点出一个小小的对勾。
　　军团长本人通过系统做出的确认选择，瞬间让对方的时间表上多出一行绿色条目。

　　他给自己的指导员批了三个月的带薪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