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月·诺》侠之生

3、千金一诺

　　妖族的内丹通常要修炼数百年方成，往往爱逾性命，断不肯轻易予人。虽然噬月愿给，许诺却知道，倘若噬月失去内丹，不仅沉疴难愈，只怕妖力俱失，再也不能修炼，是以固辞不受。
　　噬月点着许诺的鼻尖，笑道：“傻孩子，何必这么倔呢。”
　　“这样吧，内丹你留着，不过你可以传给我一点法力。我也不多带人手，只邀道嵬师弟同往。他的道术和我相仿，算得上本代弟子中的佼佼者，如此安排，却也不是没有胜算。”

　　噬月偏着头想了一会，终于道：“也罢，便依你。”
　　计议已定，许诺的眉头舒展了许多，笑道：“还有一件喜事呢。”
　　“哦？”
　　“你看这个！”许诺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小的匕首，献宝似的捧到噬月跟前。
　　“跟我那把很像啊。”噬月接过来端详一番，颜色、尺寸、分量都相差无几，只是剑柄上的图案换成了一个小篆的“诺”字。

　　“修道习武之人，多会打造兵刃，可我不擅此道，头一次铸剑。不论是好是坏，不许你嫌弃。”
　　“很好么。”噬月拔下一根头发相试，轻轻巧巧就斩断了，足见锋利。
　　“可惜你送我那一把找不到了，只能凭记忆打造，做不到十分相像。”
　　“东西丢了就丢了，人没事就好。”

　　“阿玄……倘若我没能回来，你养好了伤，就自行离去吧。”
　　“你不回来，却又去哪？”噬月抓住许诺的肩，直视他的眼睛。
　　“既然有九成胜算，不过白说一句。”
　　在噬月想来，这胜算顶多有五成，却不忍点破，只道：“不，我哪都不去，我永远不会踏出这咒水一步，除非你在上边点起灯火。”

　　“好，我便应了你，无论如何，必然回来，燃灯相唤。”许诺灿然一笑，“娘说了，我的名字叫许诺，许下的任何诺言都会兑现。”
　　“击掌为誓。”
　　“击掌为誓。”
　　“我在这里等你，许君一诺，终生不违。”
　　“我会回来找你，许君一诺，生生不违。”

　　那个时候，噬月便有不详的预感，满心希望莫要成真，然此一别，终成永诀。
　　咒水之底无日无月，难辨晨昏，但狼族天生能感应到月圆月缺，三百多年慢慢过去，噬月度日如年。
　　等待虽然艰难，只要有一丝希望，总能熬下来。忽然有一天，寂静中传来脚步声，扰乱噬月的思绪。

　　来者是个白胡子老道，拿着一条沉甸甸的寒铁锁链，噬月猛地冲上去，问道：“许诺呢？他怎么样了？”
　　“大胆妖物，你可是那噬月玄帝？还不束手就缚！”
　　“许诺呢？”噬月充耳不闻，只想知道许诺的情形如何。
　　“你说什么？”老道的表情不像装傻。

　　噬月挠挠脑袋，不得不换了问法：“道渊真人，铁柱观第十七代掌门，你可知晓？”
　　“道渊真人？贫道自然知晓。汝等妖物，不束手就缚，问他老人家做什么？”
　　噬月心下有气，三下两下制服老道士，怒道：“哪来这么个疯疯癫癫的东西！”
　　“贫道洛水，乃是铁柱观的观主。”
　　“本座管你是谁，我只问道渊真人，他怎么样了？”
　　“呔，贫道怎能受妖孽胁迫！”

　　噬月好气又好笑：“本座才懒得胁迫你，老老实实答了便是。”
　　“噬月玄帝，贫道劝你，还是速速束手就缚吧！”
　　“贫道，贫道，你这该死的贫道，果然贫得要死，教人好不耐烦。也罢，本座束手就缚，你可要好好地回答问题，若有一句虚言，管教方圆百里尽无活口！”
　　“使得，使得。”

　　噬月安安稳稳坐着，任由洛水把自己捆在铁柱上，心下暗笑：“本座若要离去，早就走了，几根破链子，有什么用！”
　　好容易捆完，洛水倒冒了一头汗，颤颤巍巍地坐在一丈之外，喘着粗气休息。
　　“你到底说不说！”噬月的耐心一向不大好。
　　“道渊真人早已仙去了。”

　　虽然明知如此，噬月还是忍不住伤心，半晌方道：“他是怎么去的，跟我说说吧。”
　　“道渊真人和第十八代掌门道嵬真人一道，赴龙虎山除妖，本来是胜了的，奈何犬妖垂死挣扎，扔出一把匕首，正中道渊真人后心。”
　　“胡说，想那道渊真人又非痴傻，怎会背对敌手。”

　　“当然了，原本是面向犬妖的，但那匕首并非针对道渊真人，而是他侧后方的道嵬真人。道渊真人重情重义，飞身回救，不料啊……”洛水唏嘘不已。
　　噬月心里不舒服，一挑眉道：“此话当真？”
　　“两位真人最为交好，生死相托，实乃我等后辈之楷模。”

　　“哼，那个凌日么，倘若扔飞刀我还有两分信，怎么会用匕首？”
　　“话不能这样讲，那把匕首呀，如今还留在圣堂里，贫道也是见过的。”
　　噬月心念一动，厉声问道：“什么样子？”
　　“也没什么，这般宽窄、这般长短，却是暗红色的，一望而知是妖族之物。”

　　噬月摸出自己怀里的匕首，语近哽咽：“比这一把如何？”
　　“啊，原来你也有！唔，你也是妖，不奇怪。”洛水瞧了瞧，又道，“像是像，不过那匕首柄上没有字，刻着一个不知是狗头还是狼头的东西。”
　　“好，我知道了。”噬月垂首道，“你走吧。”

　　洛水完全摸不着头脑，见噬月悲戚之态，好容易想出一句话来安慰：“噬月玄帝，你弃恶从善，总有一天能被放出来。”
　　噬月猛一抬头，目中精光乍现：“你叫我什么？”
　　“难道，难道你不是道渊真人收服的狼妖——噬月玄帝？”
　　“噬月玄帝？本座……”噬月的语气忽然软下去，“我是。”

　　“许诺，你个臭道士，怎么信了那种人，害得我……”噬月知道自己时候不多，最后一次摸出怀里的小匕首，贴在唇边吻了吻，“没关系，等待虽苦，已经结束了。”
　　刚刚经历一场剧烈的战斗，浑身是伤，又没了内丹，噬月微微一动就痛得哆嗦，只能尽量稳住自己的手，猛地将匕首扎进胸口。
　　“我自取死，与人无涉。”噬月暗自叹息，那人已是年寿不永之相，犯不着再添一条命债。

　　自打洛水离开，又过了漫长的二十年。咒水之上出现亮光的时候，噬月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狼族目力极敏，怎么会看错，是他，他真的来了。
　　噬月激动地咆哮起来，这才发现洛水的寒铁锁链真碍事。先前懒得动，还不觉得，如今一心冲出，却要多费一会功夫。

　　很快，四个年轻人跑了下来，可惜细细看去，没有他的影子。为首的叫陵越，总算比从前那几个师叔祖老头讲些道理，至少说明了来意。噬月闻言冷笑，原来他已成为人们口中乖僻嗜杀的恶妖，一旦脱困，便会杀人无数。

　　三百多年以讹传讹，谁还能分清是非黑白，爱说什么，任他说去便是，噬月不屑于分辩。可这几个年轻人碍手碍脚，阻止他冲击锁链，教人好不气恼。噬月不得已将其打伤，却不愿多造杀孽，只求速速出去，与许诺相见。

　　听声音，又来了三个人，噬月见着第一个，立时心情激荡，狂啸一声，暗暗感谢苍天。是他，是他，他真的来了。
　　纵然那眉眼已然不同，满身煞力，昔年英气犹在，眉心一点朱砂痣，似血殷红。噬月痴痴地看着，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恨不得把那人揉到心窝里去，补上那三百多年的残缺。

　　那人与自己的师兄弟和朋友说话，噬月在旁边悄悄地看，怎么看都看不够。他们在说什么？似乎是生离死别？噬月猛然发现，那人此来，非为叙旧，而是除妖。
　　连你也把我当成杀人无数的异类么？明知魂魄轮回、前事尽忘，噬月心中仍是一痛。
　　连你也要来杀我么？罢了，君已应诺，我已无憾，生生死死，不过阎罗殿里走上一趟，算得了什么。

　　我看得出，你今生的师兄弟，都是血性男儿，你身后的姑娘，称得上红颜知己，你已经有了朋友，已经不会寂寞，何必一定要记得曾经的孤苦长夜、曾经的一盏灯火、曾经的背信弃义、曾经的一个承诺。人妖本来有别，结交个“乖僻嗜杀”的妖物，于你有什么益处，就让我还了昔日的恩义，成就你一项威名，不是很好么。

　　虽然噬月没怎么用力，那人以命相博的决绝还是令他动容。
　　“几百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本座有兴趣交谈的活物，明明身体里充满黑暗之力，居然为救同伴留下送死？”
　　“你若应允不杀他们，我便罢手！”
　　噬月笑起来，心道：你依然能全心全意地信任别人、为别人着想，真是太好了，只有这样的人，才会真的快乐。

　　虽然扮作恶妖，噬月却不得不提醒那人，世间尚有险恶，不可不防。“人阴险狡诈，胆小又懦弱，只敢用卑鄙的手段玩弄伎俩，将他们开膛破肚，让他们再也说不出那些虚伪之言，岂非好玩至极？”
　　“那你我今日唯有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么，是的，我已经做好准备，可惜明年的今天，不会有人记得我的忌日。

　　无数的等待，无数的希望和绝望，好容易梦想成真，相见却难相认。噬月狂笑道：“当初那臭道士是如何说的？说要与本座做朋友，千年来他是第一个……本座若败，命就予你，死个干净！待得去了阴间地府，轮回簿上查清楚那臭道士投胎何处，要叫他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过得这一世，你还有下一世，我只在地府等你便罢。

　　那人的招式真狠，那人的剑锋真利，装作败给他，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噬月重伤之际，勉强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但愿你的朋友永远别背叛你，永远把你当朋友，千万别落得和本座一样，日日夜夜饮恨无边……”
　　那人愣在原地，未置一词。

　　“本座命不久矣，只等这口气散了……最后便将内丹送你……”噬月趁那人不备，吐出内丹，送入他口中，又道：“不但能助你功力长进，日后修炼更是事半功倍……”
　　从前你推脱不要，我早该硬塞给你才是，否则……呵呵，今天送给你，也算夙愿得偿了。
　　那人却当作妖邪之物，毫不领情：“收走！我无须这东西！”
　　倔脾气还是一样啊！

　　“融进去了，再取不出来，”噬月猛然想起自己原本的打算，出言激道，“还要告诉你，它也会令你体内煞力增长，越发难以控制！可惜本座无法亲眼见到你发狂而死，众叛亲离的那一天，小子，死前就好好享受你所得到的力量吧！”
　　噬月说完，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那人转身离去，走进无边无际的黑暗，再也看不见。
　　噬月默念道：小子，你好像叫什么屠苏吧？本座可不想你把内丹当作恩惠，你不必记得我任何好处，就算有一天想起我，不用惋惜，只要痛恨就可以了。你只是除掉了作恶多端的妖物，无损道义，你可以一生一世光明磊落，问心无愧。

　　他来了，又走了，他已经来过。
　　我等了，等着了，我不曾背诺。
　　胸口很痛，但是这痛楚很快就会结束，噬月颤抖的手指缓缓摸索着匕首柄上的字，仿佛那上边还残存着三百多年前的温度。

　　想当年孤灯召唤，想当年长夜相伴，想当年险中重聚，想当年悉心照看，想当年佳节共度，想当年共享团圆，想当年滴血留信，想当年换剑为念，想当年……
　　“我在这里等你，许君一诺，终生不违。”
　　“我会回来找你，许君一诺，生生不违。”
　　击掌为誓，言犹在耳，噬月，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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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噬月玄帝词条http://www.hudong.com/wiki/%E5%99%AC%E6%9C%88%E7%8E%84%E5%B8%9D
作者的话http://lilysunlilysun.blogcn.com/diary,33910380.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