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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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她从未想过会在那里遇到他。
深入地下的实验室有一股淡淡的霉味，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带起了一点风，坐在角落里的她抬起头向门口看了一眼，他穿着标志性的白衬衣，对着屋子里的人淡淡笑了笑。
心里面不是没有诧异的。这个刚刚成立不满周年的实验小组微弱到几乎无法在学校里立足，实在不像他这样闪闪发光的人会来的地方。
想到这里，便又偷偷多看了他几眼，他在日光灯下有一种近乎苍白的平淡姿态，坐在一堆面目模糊的人中，说不出来的醒目。
这样的人，她在心底默默地想，成为那样的风云人物，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吧。
整个S大，没有人会不认识他，辩论队的主力，篮球队的队长，学生会的主席，优秀的专业成绩，再加上天生的好相貌，这几年的S大，着实成了他的天下。有时她会在去图书馆的路上看到被女生包围着的神采飞扬的他，总会在心底暗暗评价道，真高调。
她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平时埋头于各式各样的生物实验，偶尔有了闲暇，便去图书馆捧上一本诗集词话，又或者和几个朋友约着看看电影，喝喝茶，平淡闲散地晃到了大四，男朋友也没有交过一个。
（二）
那天他进来了之后，指导老师便让他们男女生两两组成一组，大家都叫嚷着抽签，只有他提出了要按姓名简写排序分组。他们俩名字的简写挨在一起，做出这个提议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她，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她用余光瞟瞟他，心里面很有些不知所措。
在这天以前，两个人是连见面点头微笑的交情都没有的。
大家为了分组的方法争执不下，她下定了决心，抬头紧盯着他的眼睛，“还是抽签吧。”语气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有些不可捉摸，但很快又平静一如往昔，“那就抽签吧。”
最后，两个人还是分到了一组，她手里捏着写有他名字的纸条，心里面一片兵慌马乱。
那天以后，她几乎天天都会见到他，一起做的那个项目庞大而复杂，有时在实验室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她和他闷头调配着各种溶液，五彩斑斓的颜色让空洞的空间显得格外拥满。
并不都是拼命工作的时候，在等待实验结果的闲暇中，两个人也会有简单的交谈。这时的他并不像看起来那样张扬，常常沉默，只是微笑着听她叙叙地说些闲话。偶尔他会轻轻哼些曲子，一把干净的声音，她总会在这样的时刻觉得实验室里的空气不够呼吸。
后来慢慢地也会相约着周末出去玩，这座城市很大，即便已经呆了三年依然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
最常去的还是城市中心的广场，他有时会买些鸟食和她一起分着喂广场上的白鸽，大群的鸽子在他们身边起飞又落下，遮住了太阳白晃晃的光。
不远处是一座天主教堂，他们常常在喂完鸽子后坐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静静看着过往的车水马龙。有一次他们去时教堂里正好在举行婚礼，庄严的婚礼进行曲混着教堂的钟声一起环绕在他们周围，她扭头去看他，他正凝视着自己，眼睛里有着很深的几乎不会被错认的温柔。
她渐渐升起了正在恋爱的错觉。每个黄昏他们从实验室出来后都会一起在学校的湖边漫步，傍晚暖橙色的夕阳投在粼粼的波光上，她的心随着这些水波缓缓荡漾，有时他会为她诵读一些书上的句子，零零碎碎的话语让人从心底柔软起来。
湖光，夕阳，清浅的读书声。这样的韵致甚至让她感到幸福。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好，在实验室里频繁地犯错。他是从容惯了的，总是对着她笑，笑里有宠溺也有温柔，漂亮的眼睛在某些时候会带上一点恍惚的神气，她几乎认定他是对自己动了心的。
（三）
流言是一点一点慢慢散播开的，她听到后刻意关注了他的态度，一如既往的亲切自然，丝毫不为所动的样子。她记起三年多来无数走过他身边的花红柳绿，心里想他的生活和自己是多么的不同。心底忽然就泄了气，恨恨地想，原来他竟是不爱自己的。
于是也就对着那些摆着促狭笑容的人无所谓地笑，每天依然是实验室，教室，图书馆，日子随着贴在实验室上的进度表飞快地过去。
再不肯随着他到处去玩，每天实验室里的对话也变得彬彬有礼，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有疑问也有痛楚，但她再不肯信他，不甘心地想其实自己不过是他无数红颜知己中的一个。
没有再失眠过，每天都是一觉睡到天亮的安眠，她又接了一个新的课题，每天匆匆行走在楼道间，想想原来有些伤口也不是想象中的难以愈合。
她只有一次梦到他。
他们待在一间屋子里，惨淡的光线将一切映成了灰白两色，屋外一直在下雨，整个梦潮湿得古怪。她不记得他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在梦的结尾处自己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情绪激动得就像一个孩子。
第二天醒来她看到自己枕巾上潮湿的痕迹，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一切不知名的情绪随着水渍的蒸发变得杳无踪影。
一转眼，冬天就到了。他们的实验项目告一段落，两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平时再没有更多的联系。过去的一点流言被人们遗忘在角落，她不过是他为数众多兴起又被淡忘的绯闻女主角中的一个，一切都没有什么特别。
（四）
很快就到了第二年的夏初，学校里一派即将告别的伤感氛围，她被数不清的聚餐包围，常常会有醉酒的同学在那里互相大声地表白，她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心里有一点不知所谓的惆怅。
毕业典礼那天晚上她接到他的电话，夜很深了，她从宿舍里披散着头发跑出去见他，长廊周围有不知名的花朵的芬芳，他在葡萄藤下安静地坐着，看向她的眼睛清澈见底。
他有一点醉意，静静地看着她一直欲言又止，有很温柔的气息从他身上缓缓地散溢出来。她隐约觉得这是一个模糊的暗号，心里忽然柔软一片，几乎开始原谅当初他对待流言无所谓的态度。
他要说的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来，他的手机铃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接通的时候她听到电话那头有柔软的女声传来。
“你走吧。”她在他收线后对着他说，眼睛并不看他，死盯着远处浓重的黑暗，“不要让人家女孩子久等。”
他的身子一下僵住，勉强地笑笑，“不过是原来社团的内部聚会。”
“走吧走吧，我也累了。”她倔强地转过身去，她不信他。
最终他还是走了，她站在宿舍楼道里看着他有些虚浮的脚步，心里明白他们已经错失了最好的时光，她觉得自己有泪要涌出来。
（五）
她和他因为做的那个项目得了国家大奖而被保送研究生，他留在了本校，而她选择了同市的另外一所大学，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这座城市很大，两个学校之间隔了漫长的公交线和数不尽的灯火。
研究生的生活和本科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她依然还是教室，图书馆，实验室。随着时光的沉淀，她不出众的眉眼添了几许平常女孩少见的淡雅从容，开始有男孩子追求她，大把的玫瑰每天按时地送来，出入校门也会有人殷勤地接送。
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散淡，做实验之余，喝喝茶，看看书，日子很轻易地便打发过去。
有的时候她会在一些专业的期刊上看到他发表的论文，猛然想起那些他在实验室惨淡的灯光下哼过的意味不明的曲子，恍然隔世的感觉非常清晰，心里不自觉地泛起轻微的苦涩。她想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应该还是像原来那样非常优秀很有女生缘，也许已经有了固定的女友，安宁的感情。
她终于还是有了男朋友，那个男生站在湖边为她诵读书上的句子，她的心忽然间就柔软下来。
后来她又见到了他，在一个学术会议上，她和他作为该项研究领域的新星分别上台发表了讲话。结束之后他过来找她，人很多，她看着他拨开人群奋力挤到自己身边，依然是穿惯了的白衬衣，衣角有微微的不伏贴。
她已经有两年没有见到他，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一瞬间模糊了时间的概念。
他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欣喜，他说自己入校之后便被派往国外的实验室前两天才刚刚回国，她的手机号码换了，他问了很多人却怎么也联系不到她。
她微笑着看着他，点点头表示可以理解，心里却并不相信他的话。
他又叙叙地说了很多事，他们以前一起做过的实验喂过的鸽子走过的街道，她想他对自己也并不是全然无情，有些若有似无的暧昧连她都忘记了，他却统统都还记得。
两个人去了会议厅附近的咖啡屋，光线有些暗，他依然沉浸在回忆中。他的眼睛里有一点来自过去的光。沉默了一会，他忽然间微笑起来，声音沉了下去，“还记得大三末的那次运动会，你穿了条白色的裙子坐在最高的看台上埋着头看书，我站在跑道上仰起头看你，当时就想怎么会有人在那样嘈杂的操场上还能显得如此安静。”
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他，他们那个时候还没有相识，那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居然也会记得。
（六）
她遇见他后不久就和男朋友分了手。
有一个女孩子苦苦恋着她的男友，几番折腾下男生自己也失了镇定，她知道后便淡淡地提出了分手，看着男生悔恨而又痛苦的神情，心里想，原来没有爱，同别的人争抢他竟是连想想都觉得可笑的事情。
两个人又开始频繁地联络，像过去那样，常常在空闲的周末去城市中心的广场。
两年来广场周遭的景色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她同他坐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成群的鸽子满广场乱飞，心里总会有一点点的恍惚，她觉得仿佛过去的那两年多的时光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她和他其实从来没分开过。
她抗拒着不和他谈论这两年间的境遇，心底认定了他那两年多的时光是属于某些不知名的姹紫嫣红。他也由着她，两个人在一起时经常回忆过去，偶尔也会涉及到对未来的憧憬。有时说着说着两个人就会同时陷入沉默，他总是用深沉的眼光默默凝视她，褐色的瞳仁里带着点令人心慌的光芒。
她的心里泛起了一点细微的甜美，她几乎又打算相信了他。
直到那一次，他来她的学校找她。
那一天天气有点阴沉，他比预定时间早了一个小时来到她的学校，恰好看到她和一个男生肩并肩走在一起，她远远地看着他，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微微的僵硬。
她同那个男生道了别，径直走到他的面前。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咖啡厅，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都不说话，气氛有点沉闷。他犹豫了一会，缓缓地问她，“男朋友？”她不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心里雀跃着一点莫名的期许。他也不说话，烛火在两个人间无声地跳跃。
许久之后，他淡淡地开了口，“你们很配。”
刚刚变得柔软的内心一下子被尖利的物体划破，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汹涌着要从自己的身体中涌出，抓起手袋头也不回地冲出咖啡店。
他不肯去争取她。
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她想起他身边那么多的莺莺燕燕，他不爱自己，她觉得自己像是受了愚弄的傻瓜。
（七）
她在研三的那年开始准备出国，德语是从本科阶段就开始修的，再加上过硬的专业背景和教授的强烈推荐，她的出国之路走得异常顺利。
拿到签证之后她请一些原来的朋友吃饭，他也来了，带着刚交不久的女朋友，是一个娇小甜美的女孩。
那天晚上大家喝得都有点多，她是千杯不醉的，居然也有一点微微的眩晕。
她去露台上透气，他抛下女朋友来找她，眼睛里有微微的红光，劈头就问，“真的要出去了吗？”她淡淡地看着他，点点头。
他深吸一口气，又问，“那你男朋友呢？他怎么办？”
“我们分手了。”她依然是淡淡的。
之后很久他都没有再说话，微凉的夜风伴着细碎尘土的气息涌动在周围，她看着他，他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她以为他睡着了。
她转身准备离开，忽然听见他重重叹了口气，“这样一来，要很久不能见到你。”
她背对着他的身子陡然一震，泪水涌上来。
他每次都是这样，她恨恨地想，温柔地给一份希望又温柔地加倍给十分失望。她忽然之间觉得疲惫不堪。
她已经25岁了，已经不再如当初那般的年轻。
“等我休假回国的时候大家再聚吧，也不是很长的时间。”她硬着心肠离开了露台。
她想这一次是真的走到了尽头。
上飞机的那天他因为在外地出差不能来送她，快到登机时间的时候她接到他的电话，信号不太好，她依稀听见他在电话那头说着什么痛苦，后悔之类的字眼，机场的冷气打得很低，她握着电话的手有一点抖，手心里都是汗。
然后就收了线登机，飞机从跑道上腾空而起的那一刻，她看见窗户外面惨白的阳光。
那些一起站在广场上喂鸽子的时光一下子涌入她的脑海中，那些鸽子在他们的身边翩翩起舞，他墨色头发上白色的光斑总是时有时无。
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青春也要结束了。
她不记得自己哭了没有。
（八）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冬日午后，她坐在落地窗边的摇椅上看书，忽然读到了《牡丹亭》中的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他和她坐在湖边的长椅上，他为她朗读书上的句子，读到这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时忽然停了下来，放下书默默地看着她，整个人格外的沉默而温柔。
暮色缓缓地聚拢过来。
她在那一瞬间相信了他的真心。
从那以后，便是若干年。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