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生离死别》vellisay

46、无言亦默契(下)

　　韩伯带包拯穿过绿树灌木中曲折的石板路，越来越幽静，便听到掩映之中有些飘忽的琴瑟之声。来到一方小院，停在木扉外，韩伯声音轻柔得怕打破了那太过美妙的乐声，道：“包大人，我家老爷和文大人在里边，老朽就不进去了。”
　　包拯再度拱手道谢，推门进去。
　　小院之中大片大片的草。几年前包拯来过这个小院，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绽放许多碎碎的小小的，并不繁华的菊花。包拯对植物研究不多，只认出是菊花，无法辨认出具体的种类，碎碎的都是纯白、旧旧的浅黄或极淡的色彩在包拯眼中无法起到辨别的作用。那时公孙策就指着每一种菊细细的说道这菊的品种、来历、诗文故事、药用如何，说道学识广博，还真没有人能比得上公孙策……
　　现在才六月初，菊花未开，这院子里的一个角落里扒着院墙开着包拯那次没见到的花。包拯认出那是是白残花，文彦博家的院子里也种了，开花的时候爬满一墙，直开到院子外去。
　　满院的绿草静谧，唯有哪一个小小的角落，白残花兀自疯狂的绽放。白色的生机盎然，分明惨烈的色彩竟然显露出一种违和的震人心魄的狂热！
　　院子里一个小房子，屋檐延伸出来长长的凉棚搭，一人坐在屋里弹琴，另一个人坐在屋外凉棚下抚瑟。
　　那侧坐着抚瑟的人扭头看了包拯一眼，眼中似有笑意。包拯不自觉微微牵动嘴角，却没有真的笑，便静静的过去在文彦博身后的藤椅上坐下，静静的听这二人的“琴瑟和鸣”。
　　文彦博说过，韩琦年幼时对音律并不是很感兴趣，他弹琴时一定要文彦博在旁边陪着一块弹。后来越来越长大，心渐渐沉了下来，想要弹琴时却没有人能一直陪着他合奏了。
　　包拯看不清屋里面那个人的脸。但他却不由得在心里苦叹：未料两人难得合奏之时，竟然离当初他们中举入朝已经快三十年了。
　　曲子是随着韩琦的调子走，文彦博的瑟只是柔和的萦绕衬托。调子忽而悠扬婉转，忽而大气空阔，一会儿是静谧中带着压抑，仿佛身处朝廷中的那种谨言慎行的小心翼翼，四周是难以揣测的人情深浅，无法放下的是未酬的壮志，心怀着天下，不得不学会收敛锋芒，学会妥协；一会儿是雄浑壮阔，仿佛塞外的金戈铁马，风雨急行，那豁然的豪气正是范将军教给当年那个年少迷茫的韩琦的。
　　包拯眼见文彦博的背脊在微微颤抖，眉头一皱，手已伸去轻抚。一触之下才惊觉一节节脊骨都那么清晰。文彦博干脆停了抚瑟，微微转身和包拯面对面的低声说话。包拯面对着他，仍是伸手轻拍文彦博的背，让他一直僵直的背放松下来。文彦博和他低声的说着自家儿子、媳妇过的如何，也不忘问他包绶近来在工部过的如何。
　　包拯摇头：“这孩子不喜欢做官，兴致缺缺。”文彦博也跟着摇头：“跟勋儿一个样子，倒是他们小时候我给教坏了。”包拯微微一笑：“都是天性，你干嘛往自己身上揽。”
　　文彦博偏头看包拯背后，温然笑了，点点头。包拯疑惑转头，看到一个他最意想不到的人站在木扉外——狄青。那个总是带着狰狞面具去打仗的男人，一下面具，依然文质秀气，左颊上的墨字丝毫没有破坏他面容的美感，多年的战事也没有让他身上带有过多的戾气。包拯这会儿才猛然想起来，当年正是范将军和韩琦两人的保举的狄青，范将军去世，他怎么可能为避嫌而不来看望韩琦呢。
　　包拯与这位和自己并称当世“文武双曲”的狄青并无太多交情，但可算是神交已久，包拯佩服这人的踏实坚韧，忠君爱国的大气，也尊敬他一直谦逊善良的性子。这次在朝中的纷乱中没少替他说话。
　　狄青原本和文彦博对视，见包拯转头，拱手道了一声：“包大人。”他官阶比包拯大，但却依然谦和有礼，包拯连忙起身回礼，心里却不由暗叹：难怪朝中众臣虽然要扳倒他，却不仍对他推赞。
　　站起身走到门扉，文彦博说：“进去吧。”狄青默然点点头，文彦博拉起他陪着他往里走，仍是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包拯听不太清。
　　到屋前，两人停住，文彦博拍拍狄青的肩，狄青才似鼓起勇气，走进那灰蒙蒙的屋子里。文彦博折身坐回瑟前，抬手奏起，屋里琴声落，屋外瑟声刚好接起，行云流水一般自然。包拯听不见屋里的谈话，其实他也不在意里面讲着什么，只是看着文彦博悠然的抚瑟。只是他有点不理解文彦博此时不应该是很烦心的吗，为何反而如此……欢乐？！
　　文彦博好似知道他的疑问，偏着脑袋对他摇摇头，轻声说：“别杞人忧天。很多事，我们管不了。”
　　包拯便懂了，因为他在文彦博看似洒脱的笑容中看到了深至骨髓的无奈。
　　好久，狄青从屋里出来，停在文彦博的瑟案前，低着头，声音有点涩：“文大人。”
　　文彦博抚瑟不停，仰头看他：“什么？”
　　“请您不要为难。”狄青说，顿了一下，却没有等来文彦博的回应，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我知道您在朝中很为难，其实我早已无畏，只要我还能为皇上征战、守土扩疆，我不在乎这个官阶。”
　　皱眉，文彦博的手在瑟上划出轰然的骤停音，站起来，盯着狄青半天，才说：“你走吧。狄青，如你所愿，以后朝中之事，我不会再保你，不再多管闲事！”
　　狄青默然无语，最后拱手道：“文大人，狄青对不起您，不知以后有没有机会，在此先谢过了。”
　　包拯猜到八分：文彦博要生气了。
　　果然，狄青刚离开小院，文彦博朝里喊：“韩琦！你到底要狄青怎样？！他不是范将军！”韩琦淡淡的声音从里面回过来：“不是吗？那你告诉我有什么区别。”
　　文彦博气结。
　　这诡异的静默气氛，僵持的时间并不久。韩琦终于从屋里走出来，站在门口和文彦博面对面。微微低头看着文彦博，牵强牵动嘴角，转瞬即逝的无奈的笑。文彦博微微摇头，一脸的愁容不改，道：“圣上不愿，你我不愿，狄青未必……”
　　话未说完，韩琦一手把住文彦博的后颈，定定的看着他，打断他：“阿彦！你看清楚，欧阳修是怎么跟你说的！众怒难犯！你觉得凭你凭我，哪怕是皇上！能平复满朝文武一致的意志吗？！”
　　文彦博哑然无语。韩琦长出一息，面色柔和下来，扳着文彦博后颈的手轻轻的顺了顺他的长发，道：“阿彦，不要生气。我们能改变的比不能改变的多，现在，不要生气。”文彦博无奈撇开脑袋，丢一句：“现在没办法，气头上。”拉起包拯，“走啦。”
　　出了韩府，包拯试探的问：“还气着？”
　　文彦博叹气：“没有。”包拯只以为这二人还很少年时一般会斗气赌气，文彦博现在也还在说气话呢。
　　却听到文彦博冷静的语气说：“但我必须装作生气。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让狄青暂避，待来日方长再慢慢改变朝中的现状，但这样一来非曲直不就模糊了吗？！他太了解我了，知道我到底会同意的。但我不能让他以为这是理所应得的。这样韬光养晦的行为并非每个人都如他韩琦一般做得来的，我不敢保证狄青日后有没有重见天日的一天，若真的没有，韩琦必须歉疚。”顿了一下，“我也会歉疚一生。”
　　包拯点头：“你们有你们的考量，我包拯仍是直肠子，仍要替狄将军争一争。”
　　文彦博侧头对他温温的笑：“我知道。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