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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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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罗卿卿第一次见到施如玉和何浩笙的时候,两人正从屋外的雨地里并肩走进来。施如玉身上披着一件黑色的男式外套。何浩笙的上身只剩一件薄衬衫,早已经被雨水淋透。
罗卿卿看到这一幕,便想起,那天下雨,瞿东风也是脱了外套,裹在了她身上……
“如玉,浩笙,我都等了你们半天了。”楼梯上传来一声招呼,一个娉婷高挑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今天,施馨兰穿了一件纯黑色真丝长袖旗袍,一道银色的丝绒珠花斜斜地镶嵌在斜襟边上。她一手轻搭着楼梯扶手,用一种很优雅地姿态款款走下红地毯。看上去,好像高贵的黑天鹅。
每次,罗卿卿看到后母穿旗袍,都忍不住有种错觉:好像看到泠姨。也许她们长得有些像;也许因为从小时候起,泠姨就是她心目里最漂亮的女子,因为泠姨爱穿旗袍,所以以后但凡看到穿旗袍的漂亮女人她就会想起泠姨。
施馨兰招呼完客人,又把罗卿卿招呼过去。施馨兰挽住施如玉:“这是如玉,我的侄女。”又指了指何浩笙:“这位何先生是如玉的未婚夫。”
施如玉眉眼生得很大气,看起来是个干练的女子。身材瘦高,衣装简洁,留着比卿卿还短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短发的原故,罗卿卿跟她打招呼的时候,似乎从彼此的眼睛里都读出一点一见如故。
何浩笙乍看上去是个清瘦俊气的书生。不过,一副金丝边眼镜终是遮挡不住后面那两道精明的目光。
打过招呼,罗卿卿本来不想多聊。她跟后母之间,一向只有礼貌客气,不近不远,倒也相安无事。所以,对待后母的亲戚她只需礼貌,无需热情。
但是,当接过何浩笙递上来的名片,她忍不住又仔细地多看了一眼——平京兴国报馆副主编何浩生。
平京!
施如玉和何浩笙离开罗府后的第三天,估算他们已经回到平京,罗卿卿给何浩笙挂了个电话。她不许何浩生把电话的内容告诉任何人,包括施如玉。
之后的几天,等待着何浩生的答复,令罗卿卿寝食难安,坐卧不宁。短短几天,对于她不啻好几年。
为了不让家人察觉她的不安,她拒绝一切社交,除了吃饭,一回到家便把自己关进房间里,细听着电话机的响动。
直到这天静雅慌慌张张地敲开她的房门,说:爸爸妈妈吵架了。
罗臣刚的书房里,传出施馨兰的哭泣声。
罗卿卿走到书房门口,一张被施馨兰揉成一团的报纸正好砸到她脚面。她顺手拿起来,展开一看,头条新闻愕然刺入眼帘:华北第七军突袭燕水岭!
匆匆扫过新闻,便看到那三个字:瞿东风。第七军军长瞿东风。
罗卿卿的手下意识扶住门框。
施馨一边抹眼泪,一边跟罗臣刚争执道:“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你知道我表姑只有宏祥这么一个儿子。现在他镇守燕水岭。你的第十军团跟燕水岭只一水只隔。要是跟宏祥联手,他瞿家军再厉害也难是对手!”
罗臣刚站在窗边,吸着雪茄、默不作声。
施馨兰向前移了一步,提高声音:“是,我知道瞿家军这次打的是戚永达的地盘,不是罗家。可是,他们明明知道镇守燕水岭的宏祥是我的表侄子,那也等于是你的表侄啊。他们专拣燕水岭打,明地里打的是戚家,暗地里也等于在打你的脸啊。”
罗臣刚吐了口烟圈,道:“他们不是在打我的脸,是在探我的底线。瞿正朴想要戚永达的地盘,当然想知道我罗臣刚会不会跟戚家联手。”
“那你就联手给他们看啊,挫挫他们的锐气。那瞿家军仗着人多势众,就知道耀武扬威。要真让他们夺了戚家的势力,那下一个恐怕就轮到罗家了!”
罗臣刚道:“这还用你提醒我吗。轻举妄动,只能让对手看透你的心思。他们越想试探我,我就越要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宏祥的命危在旦夕,你还跟我说静观其变?”施馨兰冲上前几步,一把夺掉罗臣刚手上的雪茄,扔到地上。
罗臣刚神情里掠过一丝不耐烦,对站在门口的两个女儿道:“你们母亲累了,扶她回房间吧。”
正手足无措的罗静雅听到父亲的吩咐,立刻跑上去拉住母亲,竟被施馨兰一把甩开,整个人被甩到沙发上。罗静雅没想到平日优雅高贵的母亲竟有这么疯狂的一面,吓得伏在沙发上,嘤嘤地哭起来。
站在门边的罗卿卿,把皱巴巴的报纸展平,折好,小心地收进衣服口袋里。她靠着门框,看着后母,后母现在的样子倒让她想起自己的妈妈。妈妈是那么好强,那么说一不二。可是,又怎么样呢。现在都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是生是死……
这样想着,她对后母倒生出一丝同情来。走上前,扶住后母,劝道:“算了,爸爸的脾气您该知道。这个家什么时候容得下好强的女人呢。”
她的话显然暴露了她心底因妈妈的那份对父亲的怨。
屋子里安静里了一会儿,她甚至听到父亲很轻地叹息了一声。她感到自己的心微微地跳动,似乎是一种报复之后的快感。可这快感一点都不让人感到快乐。不想别人看到她这时的表情,她转身,逃跑一样快步走出父亲的书房。在楼梯口,一转身,看到后母也不再大吵大闹,被静雅搀扶着走出了父亲的书房。
也许她的话真的给了后母一记警醒,让她明白,在罗府表面开明的作风之下,是父亲说一不二的家风。
三天后,当接到何浩笙从平京打来的电话之后,罗卿卿只身坐上北上的火车。
夜幕降下来,黑黢黢的车窗玻璃上,只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宽大的男装掩饰住玲珑的身材,鸭舌帽遮住半张脸。她伸出手,摸了摸倒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多倔强的孩子啊。连她自己也为自己惊愕着。
看来毕竟流着妈妈的血液,四年名门闺秀的教育,丝毫没有消磨她与生俱来的韧性。
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睡去。又被一阵嘈杂骚乱惊醒。睁开眼,看到车厢两头被几名大汉堵住,面目狰狞,手里还拿着刀。
为首的一个喊道:“要命的就把值钱的都拿出来!”
匪徒开始从车厢两头逐个座位搜刮财物。一边抢劫,还一边骚扰着那些年轻的女人。可是,没有一个男人敢站出来反抗。即便是自己的女人被欺辱,也都噤若寒蝉地忍受着。
一个刀疤脸走到罗卿卿的座位前。一把扯开罗卿卿的手提包,搜出里面的钱钞和首饰。看到包里全是女人衣物,刀疤脸瞪着罗卿卿:“这细皮嫩肉的,莫不是女娃子!”说着,要掀掉罗卿卿的鸭舌帽。
“别碰我!”罗卿卿按住帽子,紧贴到车窗上。
这边的情况把匪首吸引过来。匪首□□着指使刀疤脸:“把衣服扒了不就知道是公是母啦!”
“我说了,别碰我!”瞪视着直逼过来的刀疤脸,罗卿卿把手伸进口袋,握住贴身小刀。
没想到刀疤脸没来拽她的衣服,而是一把揪住她手腕。把她的手从口袋里拽出来,一用力、小刀掉到地上。
“小孩子的把戏还想吓唬爷爷!”刀疤脸狞笑着把另一只手伸向罗卿卿的外衣。
极度绝望里,罗卿卿奋力朝刀疤脸的手上咬去。
突然,“砰——”的一声炸响。
腥恶的血溅到罗卿卿脸上。她愕然抬头,看到那个匪首竟然脑浆崩裂,倒在血泊里。
“放开她。”对面座位上站起一个男子,右手握着一把抢。
罗卿卿感到刀疤脸的手很剧烈地颤抖起来。对面的男子身形魁梧,比刀疤脸高出大半个头,即便不拿枪,恐怕刀疤脸也远不是对手。
男子冲着匪首的尸体踢了一脚,大喝道:“把东西还了,滚蛋!谁敢慢一步,就跟他一个下场!”
群匪本是乌合之众,一时无首,立刻大乱。见到头头的狰狞死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全都还了财物,连滚带爬地逃下车去。
土匪都下了车,人们才好像从恶梦里惊醒。纷纷过来向持枪男子道谢。纷纷开始骂那些强盗无耻。有人开始踢踹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匪首的死尸,愤慨地朝他吐唾沫。
火车隆隆地从黑夜开到黎明。窗外的曙色,让恹恹的罗卿卿稍微提起些精神。感到一双眼睛注视着她,她看向对面,对面的男子便把目光转向了车窗外。
她掏出一块雪白的麻纱手绢递上去:“你脸上的血没擦干净。”
那人接过手绢,说了声谢谢。然后,又看着窗外,道:“平京城快到了。”
罗卿卿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努力睁大眼睛,不想错过匆匆掠过的一景、一物。
窗外的景物逐渐繁华,从沃野平畴,变成村庄集镇,又变成外城的街巷……
火车渐渐慢下来,平京车站终于投进视野。
平京……
罗卿卿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涩,但是她没让眼泪掉下来。四年来,在金陵罗府里,她从来没在人前掉过眼泪。也许眼泪都在四年前掉光了吧。
正当人们收取行囊,准备下车的时候,列车员却过来通知,说政府要员的专列即将抵达。其他列车暂时不得进站。
火车停下来。透过车窗,看到高大英武的仪仗队士兵,一个个昂首挺胸的持枪肃立。
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汽笛声。巨大的装甲车头排出一股浓密的白色蒸汽,专用列车缓缓驶进平京车站。
站台上立刻忙碌起来。
“全体各就各位!”持着指挥刀的军官表情肃穆地发出口令。仪仗队开始最后一遍军容整理。军乐队指挥高高扬起指挥棒,军乐队员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地抬起手中的乐器。
罗卿卿听到车里有人向列车员打听起来。
“这是接什么人?这么大派头。”
“听说是迎接第七军军长凯旋归来。”
“第七军军长!那可是瞿二公子,听说燕水岭这仗打得漂亮啊。将门虎子啊。”
瞿东风!罗卿卿倏地打开车窗。可是头才探出一半,就遭到外面士兵的喝斥,命令她把车窗关上。
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专用列车稳稳停靠在站台。左右两边的仪仗队同时全体立正。军乐队指挥挥下指挥棒。
在嘹亮雄壮的军歌声里,车门打开,一个卫队士兵跳下车厢边的踏板,返身、迅速敏捷得放下列车上的折叠梯。
随后,瞿东风出现在列车门口。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斜挂着黑色镶金穗绶带,使本就高大的身形看起来更加英挺。
向迎接的人众挥了下手,他走下列车。黑色军靴迈着沉着的脚步,一袭黑色披风在微寒的春风里微微鼓动。天气晴好,阳光耀眼,让挂在他胸前的一串勋章熠熠生辉。
专用候车室里,走出几十名前来迎接的政府官员。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夹杂在这群男人里显得异常扎眼。
瞿东风和前来迎接的官员逐一握手。女秘书赵京梅最后一个走上来,道:“总司令和夫人在双溪别馆设了家宴,为军长庆功。”
虽然赵京梅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军用制服,但是她柔婉的话音,妩媚的神态,和那支挽在发髻上的老银鎏金镶翡翠发簪,都让她浑身上下散发着扑面而来的女人味。
瞿东风点了下头,却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侧过头、朝停靠在站外的一辆民用列车看了一眼。列车的标牌上标着金陵到平京。
从金陵开来的列车让他神情一凝。朝前来迎接的军统局副局长严虎一招手,低声道:“罗臣刚那边有什么动向?”
“至今还没什么可靠消息。不过……”严虎朝瞿东风靠近了半步,附耳道,“刚刚得到消息说,金陵开过来的列车上恐有可疑人物。”
瞿东风道:“严密搜查,一个都不能放过。”
已经听不到军乐的乐曲,想来欢迎的仪式已经结束。罗卿卿放弃了张望,蔫蔫地回到座位上,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抽出去了似的。即使努力张望,可是被关在车厢里,连专列火车都看不到,更别说瞿东风的人影。
猝不及防,一滴眼泪竟在这时候掉下来。打在她手背上,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还好吗?”对面的男子关切地问了一句。
她急忙强迫自己笑了一下,眨了眨眼:“沙子迷眼睛了。”
对面的男子哈哈一笑:“平京的风沙真大,连火车里也有沙子啊。”
她也忍不住笑起来,意识到自己掩饰的愚蠢。
欢迎仪式结束后,其它的火车缓缓驶进车站,唯独这辆列车迟迟停在原地。人们开始焦躁起来。却看到不知从哪里冒出很多荷枪实弹的士兵,迅速把守住每一个车门。
列车员传达军队的命令,说让大家排成长队,一个、一个在车门口被搜身检查。检查通过才能下车。
听说是军队的命令,大家自然只能老老实实排队,诚惶诚恐地听候发落。
“恐怕有麻烦了。”对面的男子站起来,挨在罗卿卿身边低声道。
“什么意思?”
“为了救你我亮了枪。想是被人怀疑上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子顿了一下,道:“罗总司令授意我保护小姐安全。”
“爸爸!”罗卿卿忍不住惊愕出声。
男子“嘘”了一声,示意她安静,接着说道:“如果被抓,你就如实交待是总司令的千金,他们自然不敢把你怎么样。我看你性格挺倔的,要是死硬着不说实话,恐怕会被用刑。”
一时罗卿卿心里五味俱全,实在没想到自以为精密周全的出走计划,其实全在爸爸眼底:“爸爸……爸爸他怎么会知道?”
“总司令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果连你个小女子的计量都识不破,还能统帅三军?”
罗卿卿没再说什么,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爸爸既然知道她只身北上,想来也知道她此行的目的是来探望已经卧病在床的妈妈。爸爸是有意放她来的……
看来,爸爸还是想着妈妈的,可是又有什么横在他们中间,让他们老死不肯再见?
心绪杂乱间,走到车门口,果不其然,有人使了个眼色,两人被迅速扣留下来。
之后,两人被分别押上两辆军用吉普车。
“别忘了我跟你说的话。”男子临上车时还不忘提醒了一句。
罗卿卿心里不由一暖,高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章砾。”
檀香山山麓上的双溪别馆里,庆功家宴的堂会正唱得热闹。名噪京城的四大名伶汇聚一堂,一开场的“四将起霸”,震惊全场。
瞿家二姨太侯玉翠朝四遭环顾了一遍,对坐在身边的三姨太崔泠笑道:“你看看那些闺女儿,一个个打扮得都跟公主似的。恐怕都是为咱们家二少爷来的吧。”
没等崔泠开口,侯玉翠的大媳妇冯雪芝先笑起来:“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们的懿表妹是冲着她东风哥哥来的。”
程佳懿立刻红了脸:“大少奶奶你就会拿我开玩笑。”
“嘿。别说开玩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叫你二少奶奶了呢。”冯雪芝对着崔泠笑道,“对吧,小妈。”
崔泠嘴角微微撇向一边,回应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冯雪芝自幼生长西北,性格干脆直率,所以并没有深究崔泠表情里的意思,朝瞿东风一招手,道:“二弟啊,还不请佳懿去跳支舞。”
程佳懿的脸更红了。忸怩着推搡着冯雪芝。
瞿东风应声走过来,把程佳懿带去西大厅的舞池。崔泠看着两个人双双走向舞池,脸色更加不好看。这时,瞿正朴的副官走过来,说总司令有事请她去偏厅一趟。
崔泠离开座位后,侯玉翠朝她的背影瞥了个白眼,对冯雪芝道:“雪芝,以后你说话留个心眼儿,别老把佳懿跟东风扯到一块儿。你没看出来有人不爱听嘛。”
“哎。我看佳懿跟二少爷挺般配的。怎么,小妈不喜欢?”
“这还不明白。你表舅是坐镇西北的陈总司令,佳懿只是买卖人家的闺女。你小妈跟我较了这二十多年的劲儿,她能甘心我的媳妇是大家闺秀,她的儿子只娶个小家碧玉吗?”
冯雪芝如梦初醒,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要是东风真心喜欢佳懿怎么办?”
侯玉翠冷“哼”了一声:“喜欢是一回事儿,结婚又是一回事儿。咱们家里的儿女,娶谁嫁谁,那全是老爷心里的一盘棋,哪由得自己做主。”
崔泠从偏厅里出来,派人把瞿东风从舞池里招呼出来。
“你爸爸刚才对我说,军统局报告说抓到个金陵来的女孩子,自称是罗臣刚的女儿。”
“卿卿?”
崔泠点了点头。
看到瞿东风急匆匆向外走,冯雪芝追过来:“二弟,什么急事,非走不可?你可是庆功宴的主角儿啊。”
瞿东风并没有停步,回头应了声:“公事儿。”
程佳懿忽然小跑上来,追到门口,从珍珠手袋里掏出一张票券:“过几天丽华剧院有场我们学校话剧团的演出,我演个小角色。如果东风哥有时间,请来看看。”
瞿东风把票卷塞进口袋,点头略微笑了下。随即转身离开。双溪别馆的汉白玉门阶被牛皮军靴踩踏出一串急促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