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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冷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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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带了个拖油瓶,祁白川落得有些慢,出手的剑飞到一半遽停,冰碴子扑了叶鸿赫一脸,又僵持着不肯往前再进一步。
叶鸿赫屏住呼吸,注视着剑身上的倒影。
少顷,长剑一颤,似乎是受到什么指令,煞气尽数钻进鞘纹,转了个弯,老老实实回去当垫脚石了。
“啪。”
剑身承着白靴落地。
祁白川抱着人,下颌抬的略高,自下而上望去,眉锋延伸出的弧度狭长而利,如化雪时檐下冰棱,从半开的窗中映下屋内暖绒炽热的火炉,明明冷到极致,却毫无狠戾可言。
他垂下眸,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怀中人一翻,薄唇微抿,没吭声。
半晌,才道:“礼物?你自己?”
“不不不,我可算不上什么。”
蓦地从天而降,梅负雪也不觉得突兀,老老实实扒着人肩膀,视线往周围扫了两下。
“唉,还有其他人呢?”
叶鸿赫:“……”
冰絮冻的他浑身僵硬,他撑着身子看着那边作态堪称诡异的两人。
见身边人没生气,梅负雪坦然的调整了下姿势,换了个舒服的靠法:“我等你半天你都没来,原来是跟别人私奔了,还跑这么个犄角旮旯的地,为难我呢。”
祁白川双手很稳当,任由对方胡乱作为:“你不是找到了?”
梅负雪不可思议:“感情你真让我满叶家找。”
祁白川略过自己不成样的衣服,意思很明显:“我相信你的本事。”
梅负雪无言以对。
对峙无果,他将又将视线放在那边,刚才落的匆忙没注意,现在定睛看去,竟发现还是个老熟人。
“叶鸿赫啊。”
惊讶过后,他小声咬耳朵。
祁白川微微偏头:“你认识?”
“见过。”
梅负雪乍一看见这位叶家主还有点不好意思,“叶憬脑子有坑,你走之后我不小心把他打晕了,结果刚好他爹叫他办事,我就只能替他走一趟正堂。”
“然后?”
“然后……我就被迫上阵,顺便诓了叶鸿赫一把,还把他二儿子气的不清。”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但叶憬太傻了,我演的那么机智聪明,难免他爹不会发现异常。”
“……”
这话引得祁白川陷入沉默,大抵是没想到自己才消失不到半天,外面就能被这人搞出一堆事。
说话间,窸窸窣窣的碎裂声传来,头顶的阵法裂出个口,阵内几人一时间都寻声看去。
经过了第一次的天降奇人,祁白川已经习惯了意外横飞,没有丝毫惊讶,平静问道:“这又是什么?”
闻言,梅负雪一拍手,眉开眼笑:“送你的礼物啊。”
这次不同刚才,震动刚起人已经被接住,秦修孤立无援,头身颠倒,瞪着眼目眦欲裂往下砸。
叶鸿赫刚缓过劲来,一抬头,就看见天上又掉下个人影,还是朝着自己而来。
顿时心觉不妙。
“叶家主!”
秦修声音遥遥传来,“帮我一把。”
叶鸿赫置若罔闻,被雷劈了般激的立即起身,动作不见丝毫拖泥带水,硬是在电光火石间给对方腾出一方不小的空地来。
秦修:“……”
“嘭。”
巨响骤起,溅起一片尘土,连带着地上深深浅浅的阵法纹路都扭曲变形。
祁白川两手都在忙,抽不出空,梅负雪当即化身贴心棉袄,“刷”地抬高胳膊,拿袖子挡了下灰尘,还顺手设了个小结界。
这一行为引得身边人侧目。
那边秦修踉跄咳了半天,试了几次都没爬起身。
这阵法看着势大,实际更甚,阵门不止一处,他们好巧不巧就选了最偏的那个。
红光吞噬之时,梅负雪也不知怎么想的,生死关头还不忘抢他涵虚宗弟子令牌,他本没放在心上,谁知一时大意低估了对方实力,被什么玩意砸了当头一棒,强拉拽扯脱离原先轨迹,二人一前一后就这么心惊胆战滑了下来。
他偏头看了眼双脚离地坦然安受的梅负雪,顿时如鲠在喉,身上气的直哆嗦。
怪不得这厮一点都不怕,原来底下有人接应,反观旁边的叶家主,满身伤自顾不暇,遑论扶他一把了。
“叶家主。”
秦修铁青着脸转向另一边:“你为何在此?”
“这句话不该我问你吗?”
叶鸿赫面色更难看,他已然认出了这是几日前韩峥随行的弟子,“韩峥离去已有两日,你为何要重返叶家,怕不是对我叶家有所企图。”
“我涵虚宗弟子怎会觊觎一个叶家?”秦修呸了一口,被脸上的尘土呛的直咳嗽,“你倒是恶人先告状,我还未计较你们叶家干的好事。”
叶鸿赫厉声质问:“我叶家何曾亏待过你?”
“你叶家做了什么心中有数。”
俩人架吵的跟打哑迷似的,罪魁祸首却看的津津有味。
祁白川这次连问都懒得问。
“这个礼物喜欢吗?”
罪魁祸首目不转睛。
他颠了下手,霎时把人那张幸灾乐祸的模样给半途截胡了:“我要他何用?”
梅负雪不满,睨眼过去:“知道这谁吗?”
“谁?”
“你同门你都不认识。”
梅负雪嫌弃道,“你对家的,我把人引来给你剔除隐患了。”
祁白川点头,不知是赞赏还是别的:“涵虚宗数千弟子,视我为眼中钉的不在少数,下次交由你一并铲除。”
梅负雪:“……”
他“唰”地变脸,冷冷吐出三个字:“你做梦。”
另一边二人争论半天没争出结果,秦修有些不耐烦了,干脆直言不讳:“若真如你所说,你叶家一个废柴弟子身上为何会有瞬移的宝物,难道不是你事先安排好的吗?”
“我事先安排?”叶鸿赫本能察觉到异处,但又不知具体情况,“我何时安排过这种事?”
秦修道:“好,那你给我解释解释梅负雪是怎么回事。”
梅负雪?
叶鸿赫拧眉,在脑海中思索这个名字。
梅……
……
正堂内,往日恭敬安顺的叶憬一反常态,镇定自若,提起嗓子捋清话语:“我幼时外出云游曾遇一乞儿……”
……
乞儿……
他面色有些古怪,显然是想起了什么。
秦修见对方神色变化,不客气道:“终于记起来了,你让他诱我出来,不就是为了一网打尽。”
“此事非我所做,”叶鸿赫放平心态,尽量压着性子解释,“你口中所说的瞬移之术或许并非法宝,而是缩地千里,以我的修为尚且无法实现,更何况梅负雪一个废柴。依我所看,很可能是哪家老祖伪装嫁祸于叶家。”
未料秦修听见这话干笑两声,嘲讽道:“谁家缩地千里缩两尺,直接缩跑不行吗?”
叶鸿赫:“……”
不远处的梅负雪:“……”
他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
“而且照你这样说——”秦修一转身,伸手朝着某个方向一指,“他是个深藏不露的老祖?”
梅负雪:“……”
谢谢,老祖有点拉低我身份,我是个正儿八经的半仙。
叶鸿赫觅着手指方向看去,刚好对上梅负雪那张无辜茫然,写满“我不是,我没有”的脸。
他:“……”
祁白川将人放下,然后瞟过对方灵力波动的小臂:“缩地千里?”
梅负雪站的挺直,一本正经盯着前方,似乎前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事:“哪有,是他眼瞎,我一个废柴哪会这东西,我还指望你给我治好经脉呢。”
祁白川并无意外,应当对这个回答早已有所预料。
“等以后再说。”
这话听着像是在敷衍人,但梅负雪又没证据。
“那个……”见那边二人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以防被趁人之危他又往后缩了缩,悄声又咬耳根,“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找人。”
对方搀了他一把,低声回答。
“找什么人?”
他不依不饶。
祁白川无言以对。
“噢。”梅负雪会意,默默点头,小声追问,“所以,咱们到底为什么来叶家?”
“……”
阵内安静了一瞬。
地上诡纹斑驳,忽明忽暗,衬的梅负雪的脸色有些捉摸不透,忽起的凉风吹起他鬓边的发绺,露出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眸。
叶家一行看似随他而起,却事事安排妥当,步骤有序,除了掉入阵法这个变故,一切顺利。
“为什么?”
梅负雪笑意吟吟,歪着头目光真挚。
“……”
剑鞘上的五指倏然变紧,祁白川下颚一偏,错开目光,似乎不愿意多说。
叶家府邸大门前,满身病气的人缀在后面,絮絮叨叨自言自语。
“我岂不是白找你帮忙了?”
“……其余都不是问题……”
“叶家有名额。”
他嘴唇动了动,听见自己的声音:“为了……”
“为了诡修。”
世上曾有灵,佛,诡三修,诡修威势最大,佛修悲悯众生,唯有灵修中规中矩,谈不上出彩,自佛诡二修几近消弭后,再无能突破修为桎梏,飞升成仙之人。
于是便有人另辟蹊径,欲换道重来。
“无知者无畏,”他避开那道试探的目光,背过身看向远处,话不知是对谁说的,“宗主有令,佛诡沉寂,妄图起势者,杀无赦。”
梅负雪怔愣了片刻,然后慢慢垂眸,声音很轻:“是吗?”
在无人发现的角落,叶鸿赫低下头,额角浮现薄薄一层冷汗,弥漫出痛彻心扉的惊颤来。
秦修道不太理解:“什么诡修?那东西不是早没了吗?”
梅负雪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说没了就没了?”
他伸出手,先指向祁白川,又转而换到秦修:“你们大宗弟子就没什么宗训,譬如惩恶扬善,乐善好施什么的?”
秦修板着脸:“我们又不坐佛莲。”
“暗藏的隐患总要除吧。”
梅负雪虽不是宗门弟子,但也能大概猜到那所谓的宗主的想法。
“另外两修消失殆尽,总有他非灭不可的理由,若是死灰复燃,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秦修陷入沉默。
梅负雪继续道:“你在这呆了这么久,就没发现这里的异处?”
秦修一愣,被对方一提醒,忽然意识到什么,扶着剑摇摇晃晃起身。
他们正处于阵法内圈,阴煞之气最甚,从方才起他就感觉身体灵力不断流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令人发麻的诡异气息。
起先还未注意,但随着时间缓慢而过,那种气息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强烈起来,丝丝渗透进经脉,潜伏在气劲中。
这是……
诡气。
他猝然看向身边,叶鸿赫半蹲在地上,垂着头不言不语。
叶家地处偏远,城外诡气仍存,于叶家而言想要做手脚再方便不过。
秦修惊愕道:“你居然……”
叶鸿赫目光扫过去,冷笑一声:“我居然什么?”
他单膝跪地,抬头巡视四周一圈,自嘲道:“若你灵脉被废,再无灵修可能,你会怎么做?”
秦修一噎:“我……”
他哑声道:“你为何会被废?有几人能打的过一位世家家主。”
叶鸿赫听此,诧异地打量了他一遍,而后才意识到什么,嘲讽似的恍然道:“你入涵虚宗没多久吧。”
秦修不明所以。
叶鸿赫继续道:外门弟子?”
秦修有些恼怒:“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倒是无知者无畏。”叶鸿赫重复了遍那句话,眼底满是颓废,“怪不得一路口出狂言。”
秦修眸光愈发森寒:“你到底想说什么?”
叶鸿赫又望了那边的二人一眼,面容讥讽,委顿地佝着脖,仿佛自己的存在于此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他残忍道出一个隐瞒多年的秘密:“你知道吗?我也曾风光无限,拜入涵虚宗长老为师……”
……
叶家当属世家末尾,虽排名不高,也偶有天资出众的弟子。
叶鸿赫正是如此。
家族势微,叶家几乎要掉出世家行列,他做为下一任家主受命外出历练探寻机遇,偶遇一老人受困于凶林,出于好心,顺手救搭了把手,却因此被缠上。
他本无意拖延,谁知对方亮出了身份。
涵虚宗,长老阁。
“可愿拜我为师?”老人向他发出邀请。
“为什么?”
他问。
“叶家前路无望,光有毅力非上乘之法,但我能看见你的道途。”
当时他还不知晓这句话的真意,一时鬼迷心窍,便跟其回了含虚宗,待看到那被供奉在大殿中央的舍利,终于明白其用意。
道途......
佛修一道最为艰难,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得成佛,可他一个浮沉于世家,为家族荣誉尔虞我诈的平凡子弟,谈何悲悯。
况且佛修早没了,他不知这颗舍利从何而来,更不想掺杂分毫。
叶鸿赫拒绝的很干脆,长老也没有为难他,规矩严谨的做着一位好师父。
看似平和的时间持续到那次论道。
比试结果一出,当日天之骄子的名声风卷残云遍布大大小小宗门。
无数橄榄枝向那位魁首抛出,在众人意料中,他选择了第一大宗涵虚宗,拜宗主为师。
消息传出时,他正侍奉在长老身侧,听着对方似是自言自语的呢喃。
“天资上佳,只可惜拜在了宗主门下。”
他垂着眼睫,未曾言语。
后来的拜师大典,宗门上下都要露面,他跟随在长老身后,也见到了那位传言中的论道魁首。
白袍几近曳地,仿若一抹落地云在浓墨重彩中盛开,令人微澜潮生,可仔细看去却能发现微微下撇的眼睫,和线条过于悍利的鼻梁,平添了种孤寂。
叶鸿赫呼吸一缓,脑中思绪不自觉飘过。
很好看,但又有种莫名的违和感。
本该欢笑肆意的年纪,却捂了一身的冷玉,生生截断了照射而来的阳光。
他视线忍不住多停了一会儿,遥遥而过时,有清风徐来。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对方似乎朝他看了一眼。
当晚,他便接到通知前往长老阁中。
长老见到他,手里拿着绘制一半的阵符,如往日那般慈眉善目:“你不愿意修佛,我不勉强,但还有诡修一道,你身怀天资,未尝不可。”
未尝不可……
他第一反应便是如上次那般拒绝,佛诡在好,也抵不住失败风险,他作为下一任家主,需谨言慎行。
“我……”
长老抬手打断,动作有些粗鲁,依旧顶着那张布满沟壑的慈祥面容:“我记得……你还有两个儿子吧?”
一瞬间,浑身血液倒流,叶鸿赫无知无觉,仿若掉入了冰窖,冻得僵硬冰凉。
不等他反应,脑后一痛,便不受控制地瘫倒在地上。
闭眼前,模模糊糊听见几句话。
“修佛要悲天悯人,视众生平等,那等家族牵绊,倒不如断了好。”
“我不这么觉得,诡修尚有机会,不如让他回归家族,探寻他最亲近之人,再将其……加重他的戾气。”
“只可惜不能将那人收之门下......不然也无需我们如此费心。”
那之后身体便不再属于自己,各类阵法符咒一股脑钻入他体内,成为他的养料。
直到那天。
……
或许是唤起来曾经最压抑的回忆,叶鸿赫也多了份耐心,他轻声细语,哄孩童般徐徐继续说着。
“那天晚上,我照旧奉命前往长老阁,一开门,却发现阁内寂寥无声,地上横了数具长老尸首,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秦修下意识借下腔:“是……”
宗门内新弟子所知甚少,但也或多或少听闻过,十几年前长老阁曾经大换血,也有人阻拦,包括宗主在内,却都以失败告终,最终只是眼睁睁看着惨案发生。
也正是那一次,宗主首徒往后甚少回归,多云游在外。
“灵修路途艰难,飞升无望,修为止步不前,有长老想要探寻其他出路,擅自尝试诡佛二修,却在最后关头被他发现。”
叶鸿赫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事,瞳孔慢慢缩紧,几乎是无意识般的喃喃出声。
“长老阁血淌到宗主大殿,惊动了所有人,包括我在内,我亲眼看见他从长老阁里出来,舍利掉在地上,然后……然……”
“嗬……咯。”
话语骤停,仿佛被人掐住喉咙般,叶鸿赫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整个人抖如筛糠,两手止不住的扒着自己的脖颈。
秦修猛然反应过来什么,顺着对方惊惧的面孔望向某处。
偌大的诡阵内,千百诡纹刹那间受到什么指引,同一时间暗光乍起,扑朔迷离,似乎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从外至内逐步攀升到阵法最中央处。
那里站着两个颀长的身影。
一人面若冰霜雪,一人笑似红妆梅。
他们站在那里,从始至终视线未移开过,沉静,默然的听着这出经历,仿佛那是戏台上抹妆掐嗓的戏子,是一场再可笑不过的市井闹剧。
“啊,”注意到两道惊颤的目光,梅负雪似是才反应过来般,惊讶地伸手戳了戳身边人,“你老底被揭了——
祁白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