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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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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妩身子往前一趄,眼睛极力往树后面看去,谢芨音顺着她的目光扭过头,只看见被风吹动的树丛,她回过头来问道:
“怎么了?”
“没什么。”
云妩收回目光,只觉是自己看错了,眼下谢府都病着,又有谁会来她这里。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看看大哥,嫂嫂好生歇息。”
谢芨音起身,替她掖好被子,转身离开。
*
老夫人一连七天都没回来,云妩听下人说,婆母此番为大郎君祈福,很是用心虔诚,算下来还得半月左右才回来。
她难得有这样放松无拘的日子。
府医用的都是极好的药,第八天,她的身体已经大好,平日里岚风搀扶着,堪堪能绕着院子走些路了。
她不关心谢章循,从没去过主屋,倒是谢芨音几乎每天都来看她,临走时也会隐隐旁敲侧击她,有空多去看看谢章循,她会帮忙从中斡旋,诸如此类云云。
她并非不愿去,人在面对多次伤害自己的事物时,难免会恐惧,她做不到去面对一个几次三番想要她命的人。
春天已经要结束了,院中那只奄奄一息的鸟终于没能熬过,爪子紧紧抓在杆上凄厉鸣叫一声,最后如落叶般坠入笼底。
云妩坐在院中,亲眼目睹它的陨落,心中有些怅然。
“岚风,把它埋了罢。”
她呆呆地望着那只鸟,忽然有些难过。
她记得,第一次进这个院子的时候,这鸟便总是有气无力的,不鸣叫,也不欢快,反倒是那些猫,有人按时喂养,活得很好。
鸟儿被禁锢,不愿啼叫取悦人,视为忤逆。
高门贵府中,忤逆的东西没有好下场。
只有到死,才能获得自由。
她与这鸟又有何分别。
眉眼染上愁绪,她低声道:
“岚风,回屋吧,替我更衣,我要去看看郎君。”
主屋门微微敞着,云妩轻轻推开门,原本立于门口那扇巨大屏风已经被人换掉,因此,在她进门的那一刻,谢芨音一眼便望见了她。
“嫂嫂,你来了。”
云妩抬首,少女挽着衣袖,手上拿着小竹篾,正一点点刮着榻上之人腿上的腐肉,那只小小竹篾之上,已经层层堆积起粘稠发黑的浓厚液体。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谢章循那双残疾的腿,自膝盖往下没有一块好肉,被刮掉腐肉的地方甚至已生生见骨,鲜血混着脓水渗出,顺着伤口一点点流在他腿肚下垫着的方巾之上。
死去腐烂的东西她见多了,过去在云府时,主母曾把她关在地下储物间,那里老鼠尸体遍布,一旦腐烂臭气薰天,远比这恶心得多。
谢芨音见她有些愣住,只觉得她定是被这场面吓住,便急忙从手边扯了块布盖上。
“嫂嫂你别怕,大哥他只是……”
“我来罢。”
云妩轻声走过去,跪坐在她身边,纤手拢了拢袖子,揭掉了布。
芨音心中有些惊讶,她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云妩,缓缓将手中竹篾递了过去。
这么久以来,还没有哪个女人见了这样的伤会一点反应都没有,即便是她,当初也为了不伤大哥自尊心而偷偷适应了好久。
伤口已经被处理了一半,只是药物还没有上,谢章循静静躺着,双眸紧闭,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着。
也是这样的时候,云妩才又机会接近他,过去见面,他总是先垂下头来,检查自己的腿脚是否被包裹着。
今日房中没有燃香,只是屏风撤走,窗户大开四面通风,异味并不浓厚,尚在能接受的范围以内。
云妩俯身,小心翼翼地用竹篾刮着他另一条腿,腐肉被带起,渐渐盈满了竹篾,她稍微直起身子,偏过头寻找擦拭的巾帕——方才那块盖着腿的巾帕已经让她随意扔到地上,距她有三四步距离。谢芨音见她揽了活,便去打水,到此刻还没回来。
她凝视自己月色衣袖片刻,果断将竹篾上发黑的秽物擦在上面,又埋头继续。
谢芨音端着铜盆进来,将拧干的帕子递过去,目光停留在她袖子上。
“嫂嫂你袖子……”
“无妨。”
云妩没有抬头,她接过帕子细细擦拭着伤口周边完好的皮肉,做完清理,她才打开药箱,从中寻找金疮药和纱布。
她不知这金疮药药效极强,在黄色粉末飞洒到伤口之上时,榻上人的身子微微颤动,像是形成了自然反射,她忍不住轻抖,下意识往后退缩。
她不敢动了。
谢章循眼皮动了动,眉头拧在一处,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面前手中攥着药瓶的美妇正是他所谓的妻子,略显病态,楚楚可怜。
她竟没死。
再往下,他感觉自己双腿冰凉,隐隐传来剧痛,意识到当下发生了什么,他顿时怒火中烧,费力想要从床上爬起来。
谢芨音见状,急忙过去安抚他:
“大哥,你莫要乱动!”
“谁……允许你……”
他一边愤恨不平地说,一边用手扯着被子,妄图盖住暴.露在外的双腿,云妩本愣在原地,但此刻,她壮起胆子,伸手握住了谢章循焦急难耐的手。
素白温润的纤手盖在那只青筋暴起的手背时,他竟忽然愣住,短暂地平静下来。目光从她光洁美艳的小脸一路向下,定在了她月白色衣袖上。
眼里有些不可置信,但下一瞬便闪过一丝讥笑,暴露出他原来的暴虐本性。
他猛然甩开她的手,掀过被子将腿盖得严严实实。
刚清理过的伤口还在流血,药只上了一半,被面布料糊在伤口上疼痛难耐,但显然他宁愿受这样的罪,也不愿将伤口暴露在外。
云妩被甩得跌坐在地上,谢芨音见状急忙将人扶起来,说道:
“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嫂嫂在榻前照顾你良久,你怎能如此对她!”
“芨音,我是不是说过,除你以外,这辈子不会再相信任何一个女人,你怎能联合外人如此害我!”
“嫂嫂不是外人,她和那些女人不一样,她和我一样,不会伤害你的,你相信我好吗?”
眼看着他情绪激动,谢芨音将云妩安顿好,走过去细心劝导,极力安抚。
“大哥,我真的没有骗你,清晨本是我在换药,嫂嫂担心你便过来看你,正好碰上我在清理伤口,她很是心疼,便向我提出要亲自给你换药。我同你一样也是不信的,只怕她会……但是大哥,嫂嫂没有!我出去换水,嫂嫂因找不到巾帕擦拭,宁愿将其擦在自己袖袍之上,她待你之真心天地可鉴!”
谢章循表情闪烁,似乎由些许动容。
谢芨音继续道:
“若是大哥不信,便留嫂嫂在身边照料着试试,若她真和那些女人一样,再处置也不迟!”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慢慢试探着揭开他腿上的被子。
让人惊喜的是,他并没有反抗,而是任由谢芨音将被子整个掀开。
被子上已经染了血,他腿上的伤口血肉模糊,小腿不受控制地轻轻发抖。
云妩看谢芨音颜色行事,也缓缓从椅子上起身,重新拿起药瓶。
她动作比之前更加小心谨慎,左手拂着衣袖,也不管手指是否沾染到那些污秽地方,右手轻轻抖动药瓶,将药粉均匀撒在伤口上。
谢章循死死盯着她的神情,只要她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嫌弃或者恶心,他立马便杀了她。
然而直到她上完药,彻底包扎好伤口,她也只是神情如水,波澜不惊。
打完最后一个结,她右手轻轻抬起腿,将裤管拉下来。
低垂的眸子扬起,赫然对上他炯炯的目光。
潋滟如春水,他心好似被电击。
女子美貌于他来说,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肤浅之物,他第一次见她时,最瞧不上的便是她这副皮囊,美的太过张扬,他不喜欢。
可是此刻,这种让他所鄙夷的东西,却没由来让他乱了心神,他猛然别开目光。
云妩见他没有发火,终于放下心来。看来她与谢章循的关系,应当是有所缓解了。
“夫君可感觉身体好些了?”
“嗯。”
谢章循别过头,没有看她。
很少见他这样言简意赅,语气平和。云妩有些不太适应,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谢芨音见二人之间气氛尴尬,开口打破了沉静:
“时候不早了,嫂嫂过来也还未用早膳,不如我去厨房让人煮些清淡的粥,做几个简单小菜。”
“我去吧。”
云妩站起身,心中有点慌。虽说现在她与谢章循没那么剑拔弩张了,但真叫她一个人待着这里,她还是有些害怕。
“没事嫂嫂,还是我去吧,你留下好好照顾大哥。”
她有些急了,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拉住芨音,话还没说出口,谢章循却开口了:
“你怕我?”
云妩眸光一定,后背直冒冷汗,她结结巴巴回答:
“没……没有。”
“让芨音去吧。”
话已至此,她已经没什么辩驳的余地,只好规规矩矩坐在距他三尺远的凳子上。
风从窗外袭来,吹散了屋中的药味儿,云妩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倒吸一口凉气。
桌案上有纸吹落在地上,她目光一侧,那纸一点点散落到她脚跟前,她俯身将纸捡起,目光投向书案所在,缓缓起身。
“这儿还有。”
她脚步顿住,没想到谢章循会开口,身子便僵硬地转过去,目光放在他手中的纸上。
尽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恐惧,她壮着胆子装作若无其事地伸手接过那几张纸,轻薄的纸柔柔拂过她掌心,明明同雪花一样轻薄,却让她觉得有千斤重。
好在谢芨音及时回来,在她身后,紫袍玉带的男人动作矜贵,敛着眼,收着衣角,也跨进屋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