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一昧相思

5、第五最好不相爱

　　月光如水，冷清地挂着光秃的树枝上。阵阵寒风掠过，凉却的并非是身，而是人心。
　　丑奴靠在门前，痴望着天边的那弯明月，嘴角浮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身后的屋子早已漆黑一片，韩树早早地哄睡了韩童，又伺候完重病的妻子睡下。
　　韩家屋子不大，韩树一家挤在里屋，而外屋临时铺了两块木板，又凑了些衣物之类的，勉强有两张床给无情与丑奴住下。虽是简陋，但也是丑奴自到北地之后最好的床，可以不用担心，一觉到天明，不必担忧半夜会不会突然闯进一个金兵。
　　无情疲倦了，倒下便闭上双眼，不再理会周围的一切。而丑奴翻来覆去，原本好睡的夜晚突然了无睡意。
　　宗老将军离开了，这片土地岌岌可危。黄河的对岸，虎视眈眈的金兵，还有一张张蒙上鲜血又充满希望的眸子，在黑暗之中异常明亮。
　　她坐起来，大口的喘气，然后推开门，留下月光下的背影。
　　无情轻轻地翻转过身子，看着门外的身影。手探入怀中，握住那个熟悉的柔软，即使身陷金兵大营，他也不曾将它丢弃。月光下，他手中的药包已有些破旧，早已失去了原有的色泽与药味，他还是将它凑到鼻间，轻轻地闻起来。芷妍，不知她一介女子，在这飘零的乱世中可还安好。

　　那双带着无限留恋的双眼睁大了在她眼前，她似乎听见不断传来的哭泣声：“救我——救我——”，地上是女子拼命想抓住物事的血迹。她被二十姐悄悄地掩藏在身后，忍住眼泪捂住嘴，看她被凶残的金兵拖入帐篷之中。等待她的命运是什么？她们都明白，却不敢出一声。
　　次日，她在寨中的杆上看见蓬头垢面的人，身上的衣裳早成了碎片，在冰天雪地之间飞舞。她垂下的脸没有一点的血色，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惊恐地睁到最大，即使这般也不曾损去她的美貌。那是从前只须一笑便教百花都失去颜色的女子，那是名动天下的茂德帝姬。
　　“啊——”又是噩梦，离开金兵营地，还是不断地有噩梦缠身。丑奴满头大汗地坐了起来，天色微微亮，无情被她一惊，冷眼相看。
　　对上那双水雾般的眸子，丑奴微微偏过头去，慢慢地平复自己的心情。大大地呼吸几口气，是梦，是梦，五姐早已解脱了。
　　“姑娘可是被梦魇？”无情轻声问道，她究竟是有什么样的心事埋藏在心间，又是否关于金兵的某些秘密？
　　丑奴防备地躲开他探询的目光，只自顾自地摇摇头，还来不及说话，里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韩大哥？”像是出了什么事，无情与丑奴互相对看一眼，丑奴立即下床，掀开帘子钻进屋子里去。
　　“姑娘——”韩树一脸憔悴，怀抱之中是病重的妻子。
　　丑奴停下脚步，不肯再靠近，她见多了逝去之人，却依旧不敢直视那样的惨烈，失去亲人的惨烈，即便是她的心早已多的麻木。
　　韩童爬到母亲的身边，靠在父亲的身边跟着抽噎起来。
　　“其实先离去也未曾不是件好事。”她的话语在看到韩树妻子了无生气的脸上时冷漠起来。
　　“你——”韩树震惊地抬起头看向放下帘子的背影，面对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此离去，再恶之人也会有点怜悯之心，这个昨日间救起的丑丫头却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万般的冷漠。埋首在母亲身上的韩童并听懂丑奴的话，哭泣的声音一波一波大了起来，遮盖住韩树的愤怒。
　　这个人，不能小看。无情看着她的背影转出屋外，那话乍一听确实有些过分，但细想也觉得真为实话。韩树的妻子不死去，韩树和韩童就会一直守着她，对岸的金兵过河是迟早的事情，一旦金兵过河，等待韩树和韩童的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可想而知。再者，韩树的妻子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也是让人不寒而栗，在跟随寿王赵构的日子里，他们见到的、听到的还少吗？即便是北去的后宫、帝姬都是最残忍、最耻辱的亡国奴，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村妇。所以，她的先离去未曾不是件好事。
　　这个人，真的是越来越有趣了。

　　寒风呼呼而过，刮过脸上时仿佛都能剜下一块肉一般。丑奴缩了缩脖子，将怀中的韩童再裹紧些，一路向南，却没有见过一个人影，处处都是荒芜的废土。
　　前方的韩树似乎感觉出她没有跟上，于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寻他们。无情趴在他的身上，没有轮椅纵使有再好的轻功也无济于事，只期盼早些找到一个有人烟的城镇，可以找人打造出他需要的轮椅。这样，谁也无法困住他。
　　他的脸上被风刮出一道道的红晕，映出苍白的容颜，本是如玉的风采此时却似枯萎的白荷。丑奴加快脚步，站在他二人面前，默然地将自己脖子上裹着的破布取下，为无情缠上。
　　“无需如此。”破布是韩树家里的那床薄被，黄河已不再是天险，金兵随时都有可能会打过来，而韩树亦再无坚守的理由。他们决议离开韩家村，在匆匆地埋葬了韩妻，带着悲伤一路南下。
　　丑奴没有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将破布为他遮好脸。她救过几个宋人，唯独最终愿意跟着离开的人是无情；她心中温润如玉的人只有九哥，现在她却怕猛烈的风将无情吹伤。
　　他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不一样，她却不知道。
　　韩童缩着小脑袋，脸上还挂着泪珠，整个人像只小狗般窝在丑奴的怀里。
　　韩树回头看着远方暮色茫茫的大地，心中长叹一声，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有人烟的地方。
　　无情微闭着双眼，却是细心地留意着周围是否有铁手他们或者世叔刻意留下的记号。他在寻着他们，想必他们也在寻着他。风再一次的刮了过来，却也没有那般冷，到底是多了块布遮着。
　　经历过战乱的土地露出疲态，荒芜的村庄没有一点人烟，满目疮痍的故土充斥着荒凉。
　　韩树家里的干粮并不多，渔家的干货也不过两条咸鱼而已，眼见一路上，就连树根都教刨出，自然不会留下什么粮食。而连年的战乱，金兵的抢掠，百姓的离散，大片的村庄成为无人之地，大片的土地失去了人的耕种，成为杂草丛生的地方。
　　唯一没有的是粮食。
　　眼瞅着快是黄昏，漫天的红云不知人间疾苦笼罩在大地上，是祥瑞还是祸端？
　　再往前也是荒地，韩树找了一处稍显平坦，又有几棵枯树的地方停下来。他将无情靠在某一棵树前，又从丑奴怀里抱走韩童，挨着无情放下。这才转身对丑奴说道：“天色不早，今夜就在此歇息。你且在此处照看他二人，我去拾些柴火，再看看有什么吃食的弄点回来。”
　　丑奴朝他点点头，目送他远去。
　　韩童经过一路的颠簸，已有些疲倦，躲在无情的身边东张西望了一番便悄然睡去。虽有几棵枯树，但到底是抵不住冷风的。这带又是平地，风不留情面地“呼呼”刮过，天色越晚风越重的凉意。
　　无情将身子挪了挪，正好遮住韩童小小的身子。
　　眼前的人背对着他，来回地度步，又不停地朝韩树离去的地方张望。她是不安的，在荒地里，就算没有凶狠的金兵，也指不定会遇上什么样的猛兽。而在她身后的一大一小，都需要她去保护，所以她不安。
　　“我还不知道你名字——”无情淡淡地开口。
　　“什么？”身后传来的声音清朗温和，带着说不清的好听意味。
　　“为何会出现在金兵营里？”状似无心地询问道，无情悄然地从身后拉住一根细细的树枝。来路不明的丑丫头，如何能随他去杭州，去见世叔。
　　听到他的问话，丑奴苦涩的笑容在嘴角散开，嘴唇一张一合，却不知如何作答。
　　无情已将树枝握在手中，夕阳在地平面的另一方缓缓下落，染红了半边的天空，像血一般的色泽。
　　“不说还是根本无从说起？”
　　突然变为凌厉的问话，丑奴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但瞧眼见有物闪过，再睁开眼，已是一支长细的树枝伸在眼前，相差毫厘。
　　“你是金兵，却又装聋作哑，将我救出，目的究竟何在？”
　　丑奴有些害怕，这个宋人有武艺在身，她是知道的，那日仓皇逃离金兵营，她亲眼见到他将岸边的大船小船都引燃。她也清楚，只要她的话被他认为是谎言，那么眼前的这根看起来很细的树枝就会插入她的双眉间。可是，又该如何说起呢？
　　“君王城头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她的声音如黄鹂鸣耳，清脆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念起这首诗来平添多了一份委屈与心酸。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大宋空有良将，最终却被金人所灭，他所效忠的皇上也被金人掳走，金人不仅抢掠了无数的财宝，更是将后宫嫔妃、帝姬、宫女及京城里的普通女子都冲抵岁贡，带去北地。听说，一共去了三千多人，而最终达到的人数不过一千来人。
　　如果世叔还在朝就好了，如果舒无戏还在带兵就好了，如果没有蔡京就更好了。
　　可恨皇帝昏庸，却使黎明百姓受苦，无辜妇孺成为路上冤魂。
　　“我是京城人，不是金人，此番是想去杭州看能否找到失散的亲人。”
　　树枝在她眼前缓缓落下，无情看着丑奴，她脸上的脓疮依旧，如若非要说这张丑脸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那对眸子，显得清澈明亮又时而哀伤。她的眼睛，会说话。
　　风刮得更加大了，他胸口一阵气闷，喘鸣之症加剧。他未受伤时，尚可用内力压制拖延，而现今他身上伤并未痊愈，这种天气状况又多是诱发喘鸣之症的元凶。他只得悄然扭过身子轻声咳起来。
　　韩童有些不适地翻翻身子，小小的脸上五官皱成一团，像是很不舒服的模样。
　　无情艰难地从怀里掏了许久才掏出那个褪色破旧的药包，搁在鼻间，期望它还能有一丝的药味可以暂时压制住胸口的气闷。
　　芷妍，药包已经没有药效了。
　　风打着旋儿地刮过来，无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丑奴看看天色，绕过韩童径自走到无情的身后。
　　风止住了，身后有团暖意。
　　无情回过头，丑奴那张丑脸放大了在他的眼前，她脸上的脓疮依旧朝外留着脓水，散发着刺鼻的恶臭。
　　丑奴朝他咧嘴一笑，张开双手从他的身后将他抱住。
　　即使看清楚她脸上的脓疮，此刻却没有任何恶心之感，她并不宽阔的身体为无情与韩童挡住了呼啸的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