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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第八章
      这日旬假,岁穗午憩起来,李苍来传话,“阿郎请小娘子去西市。”

      李管妇不敢懈怠,亲自给岁穗梳妆,约莫半柱香后,岁穗和父亲一道出了门。

      马夫挥鞭前,有一个人小跑着出相府,“叮”地猛敲手中提着的鼓,同时有左骁卫大喊着,朝西市奔去。
      “静街!”
      “右相出行!行人回避!”声音震耳欲聋。

      回到长安有些时日了,岁穗最不想做的事便是和父亲一道出门。

      她很想低调一些,她不喜欢外头那些艳羡、妒恨、唾弃……的目光,可父亲似乎很喜欢让她体会这种不自在。

      马车稳稳前行,岁穗又想着自己回长安后每日都很忙,至今未曾去过西市,不由拉起帘子往外头瞧。

      远远的,西市厚重坊门内人来人往,一派繁荣昌盛。

      街坊两侧耍绳子的胡人在载歌载舞,卖蒸饼、石榴水的小贩行走其间,各处食肆也纷纷出摊卖起素煎儿、羊酪和烤骆驼蹄子。甚至还有一群少年手持月杖,就地在街角打起了鞠球。

      然左骁卫马蹄所过之处,尘土飞扬,路上行人商贩闻声慌忙缩至一边。

      一时之间,半城皆寂。

      岁穗微蹙眉。

      父亲自知结怨过多,对刺客极为防备,连出门都要静街,可做的事却赶尽杀绝,以致于他晚上睡觉的地方也多变,以致于钟铭和她时常遭到刺杀,每天过得惊心动魄。

      在这点上阿娘与父亲截然相反,阿娘从来不会逼人狗急跳墙,只是温温柔柔地把事情解决。

      看着打起鼾声的父亲,岁穗心内陡然多了几分敬佩。对于父亲这种时刻提防别人暗杀,又心大到随处能睡着的精神状态,她着实佩服。

      过了槛道,可见西市内东、南、西、北四条宽巷两侧的店铺行肆挂满了幌子,接旗连旌,几乎遮蔽了各宽巷上空。

      只有西市南边最里边的门庭前没挂旌旗,那便是买卖奴隶之所。

      门外两侧排着右骁卫,个个身披黑色步兵甲,手持擘张寸弩,腰悬无环横刀。

      岁穗淡淡扫了一眼,她已经习惯了,可见到立得挺直的钟铭,还是恍惚了一下。

      近两月不见他似乎瘦了很多,又长高了一点。瘦削脸颊愈显坚毅,浓烈眉眼更显刚正,搭上浅青色圆领袍,简直就似一个公正严明的清冷判官。

      “阿兄。”岁穗笑着恭敬行礼,“阿兄可算回来了,你不在这一月余,我都无人请教,房间里堆积了一叠厚厚问题呢。”

      怕他听不懂,岁穗眉眼弯弯,双手比划了一下,意思是“有山那么高的小册子等着你解决”。

      虽然钟惠霞时刻想拿捏自己,钟铭看起来也很凶,她应该离姓钟的人远些,可钟铭确实是个好老师,讲解清晰明白,比如在算学和律学上,先生讲解半天,她还是有些云里雾里,可他讲两遍,她豁然开朗。

      尤其是她一遍听不懂时,他会慢慢讲,耐心讲,讲第二遍,第三遍……直到她听懂,这可比她那个四岁时拜得那个便宜师傅要好多了。

      但父亲会尽心培养他成为下一任刑部主事,除了父亲本身律学出身外,还因为钟铭将典章制度、律法条文熟记于心,且内心澄明,刚正不阿。

      钟铭看着绘声绘色说话的岁穗,想伸手摸摸她头顶,刚抬起手,动作又顿住,朝姜维恭敬行礼道:“义父。”

      “吾儿回来了。”姜维笑得慈爱,“一路上可还顺利?”

      钟铭淡淡道:“尚顺利。”

      姜维嗯了一声,朝里头走去。

      人与人之间还是有差距的,同样是梧桐书院的学生,钟铭已有了虚职,还能提前历练。

      “我明晚会在相府。”钟铭跟在姜维身后,朝岁穗低声道。

      “今晚不行吗?”她有很多问题想问他。

      钟铭成为姜维义子后,有时会住在相府,有时会住在原先钟府,有时会被姜维安排一些任务而出长安,总之也忙得很。

      之前她还打趣:“阿兄难道也是跟父亲一般,怕夜里有人刺杀才换着地方睡吗?”

      一向严肃克己的钟铭难得回她一句书外的话:“你想我一直待在相府?”

      岁穗点点头,只要他在,钟惠霞就不会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送她院子里。

      她实在不知钟惠霞在怕些什么,担忧什么,防备什么,她对相府的家业着实没想法。阿娘也说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况且她一介女娘又能继承姜维什么权势?大庆国又不准女娘入朝为官,再说自己也没什么大志向。

      但她又不能跑到钟惠霞跟前,直白告诉她:“穗娘不会继承姜家家业。”

      钟铭微蹙眉,没回答她今晚可不可以。

      待与姜维离得稍远,他才轻声提醒:“等会切记谨言慎行。”

      岁穗心里一咯噔,不是简单挑几个奴隶?

      *

      七转八弯后,原本的木质棚屋不见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四周封闭的圆形巨大深坑,其壁皆以巨石累砌,石缝细密,坚若铁城。

      而坑内满是衣不蔽体的人,光线暗淡,岁穗看不清他们面孔,却能清晰听到哭泣声、咒骂声和哀求声。

      “都坐吧。”姜维儒雅的声音响起。

      岁穗心中一阵凛然,用余光扫了一眼四周,环场设有座席,姜维坐在锦榻绣垫上,在其后边有两把矮凳,钟铭也已在左边落座。

      她甫一落座,姜维淡淡道:“开始吧。”

      一个左脸有刀疤的长满胡子大汉提着鼓猛敲几下后场内顿时安静。

      “老规矩,每场只能有一人能活着走出这地牢。”

      鼓声再次响起,看台下的奴隶们噤若寒蝉,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动一下。

      “你们只有半柱香时刻。”洪亮粗旷嗓音再次响起。

      话落刹那,坑内上方蒙上了一层厚厚尘土,里头锁着哀嚎的、狂吼乱叫的、厮杀的、呆滞的等等声音。

      血腥味和阴冷霉味冲刺着岁穗小脑袋瓜,她知道自己已经触及了长安另一面,也触及了姜维另一面。

      在这座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内,也有见不得光的地方。在这里,充斥着血腥与贪欲,在这里,它不讲律法,不讲道义,在这里,它混乱凶残如佛家的修罗之狱。

      岁穗喉咙发干,心跳加速,有些想吐,不由得看向姜维,他侧脸依然俊雅干净,与周遭脏兮兮的环境格格不入。

      可恍惚中,她发现他的背影轮廓模糊不清,与此时四周黯淡的背景融为一体,就像在龙潭虎穴搏斗很久,跟恶势力斗争了很久。

      阿娘曾说:“玩权谋的人心都是黑的,你父亲也是。若以后你父亲做了什么事让你不能理解,那时,你忍一忍,再等一等,再看一看,虽然你不理解,但你永远可以相信你父亲,也可以不信你父亲。”

      岁穗攥紧拳头,脸色苍白,抬起的头又低下了下去。

      她想救他们,可她无能为力,姜维让她看到了权势的可怕,守法与否只在他一念之间。

      若想与他平等对话,只能和他一样手握大权。

      看台下的惨叫声渐渐小去,空中尘土也渐渐稀薄。半柱香后,四周倏然亮起了灯。

      岁穗依然低着头,不用看,她也能想到坑内景象。

      气氛陡然森冷,岁穗知道姜维生气了。

      她不由得抬眸,只见血肉模糊的尸骸中,站着两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娘,两人一手握着刀,一手紧紧抓着对方破烂衣角,身子微微颤抖,两眼惊恐而倔强地瞪着看台上。

      “既然不守规矩,就都处理了。”姜维声音森冷,隐隐不高兴了。

      岁穗看着小女娘们眼中的亮光一点点熄灭,心蓦然很疼,她想开口救下她们,可她有些怕。

      真的。

      姜维虽是父亲,却只是名义上的父亲。她目前只想苟活,苟住自己这条命,她怕触了姜维逆鳞。

      可是,看台下已经有许许多多鲜活生命就这么没了呀。

      就剩两个小女娘了,她们也正值豆蔻年华呀。

      四肢冰凉,岁穗攥紧的手慢慢松开,忽地一只细白冰冷的手掌悄悄覆了上来。

      岁穗转头,见钟铭似乎在说:“别去,他们只是奴隶,不值得。”

      他浓眉依然刚正,岁穗心更痛了,在大庆国,按照庆律,私杀奴仆是要流放的,钟铭不懂吗?

      他懂!
      可他也觉得奴隶的命不是命。他出自官宦人家,自小耳濡目染,想必早已习惯了。

      但她自小生活在乡野,得阿娘教导,师父栽培,邻里照顾。她再也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住手!”

      眼看刀子要落下,岁穗豁然起身,甩开了钟铭的手,跪在姜维身前行礼:“阿爷既然是为儿挑选暗卫,可否听听儿的意见?”

      姜维半眯眼,笑道:“你说。”

      “看她二人情况应是两姊妹。在生死面前,她二人宁愿一死也不愿向对方下手,说明尚存良知,不是见利忘义之人,儿想将这二人留在身边。”声音不急不缓,却略微颤抖。

      姜维幽幽道:“她们不守规矩。”

      气氛忽地凝重起来。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规矩是可以变的呀。”岁穗笑道。

      姜维淡淡道:“若是朝令夕改,这世上还能有规矩?还能有威信可言?”

      “在我这,不守规矩者死。况且有感情的暗卫不能用,若是有一天他们不想活了,被人拿住了软肋,第一个死的就是吾儿了,这般有软肋的暗卫,谁会用?谁敢用?”

      被连续发问,岁穗脑子嗡嗡响,怔愣半晌,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大喊道:“儿敢!”

      看台上下静谧一片,无人出声。

      “儿敢!”声音再次响起。

      钟铭回神,定定看着岁穗。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师,当时他推行新政,被世家孤立打压,被贬谪到岭南蛮荒之地,只要他松一下口,就可留在长安,可他挺直腰板,脸上带笑,他说:“某会回来的,即使只有吾一人坚持,吾也会再度回来,推行新政。”

      他觉得九娘和师傅很像,身上都有一种孤勇,一种令人心悸的光彩。纵使前路荆棘遍布,纵使被打击得遍体鳞伤,仍不放弃对自我的追求。

      岁穗一字一句道:“儿相信她们会把儿的生命看得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儿相信当儿身陷囹圄时,她们会于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因为她们有欲望。一个有欲望的人,才不会轻易放弃。”

      姜维沉默地盯着岁穗,冷冷道:“你是我姜维的女儿,就不应该让自己身陷囹圄。”

      岁穗发现父亲在有些地方是有些固执和偏离初衷的。

      “人无百日好,花如白日红,总会有遇上困境时候,不是吗?”

      姜维道:“不能谋万世者不能谋一时,不能谋全局者不能谋一隅。你是我姜维的女儿,就应该有避凶趋吉、通观全局的本事。”

      岁穗觉得不能和父亲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较劲,可她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若儿做不到呢?若儿达不到父亲要求呢?父亲会杀了儿吗?”

      最后几字在密闭空间内不断回荡。

      “父亲会杀了儿吗?”

      气氛陡然骤冷,阴森森的,姜维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杀意。这是岁穗第三次直面生死,可她毫无畏惧,扑闪着大眼睛,满含希冀的盯着姜维。

      静默良久,姜维淡淡道:“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

      杏眸泛起水光,岁穗一侧脸,迅速甩掉眼眶中的湿意,然后回头,糯糯道:“儿知晓了。”

      虽然反复告诫自己,不要期待,不要在乎,可听后,还是会痛。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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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重新改了一下,最后决定女主是穿越女,前面几个章节等有时间了会重新发一下。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