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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深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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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深巷
(蔻燎)
日子在周而复始的重复,不知何时已经过去了五个月。
他就那样看着木诞阴惨惨的脸色,好似料到什么。
不甘心地问一句,“见到我爸了吗?”
木诞一个寒噤,像被什么东西吓到了,青白色的脸上竟然划落着晶莹剔透的水痕。
操,木诞那么大一个成年人居然在他面前哭了。
木诞红着眼,不敢看木哲。
“今天……枪毙。”
这四个字像是刀剑一样从木诞口里杀出,把木哲也刺得体无完肤。
这四个字太血腥太恶毒,以至于木哲胸口异常沉闷,心一抽一抽的疼。
他好如被人剔除所有筋骨,软软地坐在那,动也不动,安静地让木诞有些不知所措。
木诞说,“哲爸,你哭出来,哲爸不要强忍,以后待在我家就当自己的家一样,千万不要生分。”
“我爸的遗体呢?若是死了,为什么你空手而归!”
“哲爸,遗体,遗体......被警察火化了,我去找却找不到,我.......我真的找不到,你相信我。”
“找不到?怎么可能!”木哲气塞胸腔,喘息不得。
“哲爸,没有尸体我们可以办衣冠冢,这时候不能跟警察硬杠啊,他们说火化了找不到了就找不到,你还小,不知道有些事是没那么简单的。”木诞的头垂得极低,快压到胸前,看不清他当时的表情是何模样。
木哲咬牙,双目猩红,“我还小?对!我还小!所以就被你们一个个这样糊弄!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爸不能就这样死了。你也是父亲的亲人,父亲的遗体拿不回来你却只想着息事宁人。”
“我......”木诞依旧垂头,遮掩面目表情,声音低迷,似乎在挣扎。
没人再说话,死寂,一片死寂。
……
恍恍惚惚,岁月蹉跎,六年的光岁刹那抽离过去。
白慌慌的日头狠毒地曝晒万物。
十三岁的木哲身高连着往上窜,身形强韧,为了便利剃了寸头,倒显得五官更加硬朗夺目,刚挺毅然。
这六年里,木哲并没有如木诞所愿安安心心的认真学习,而是无事满镇跑。
听别人说起木哲,起先谈得最多的是他爸木寒不光彩的事,一直嚼来嚼去吞咽了多年。
伴随着木哲一日一日的长大,缓慢的已经转为谈论木哲又把谁家孩子打了,木哲又和谁谁干架了,木哲又被抓进派出所教导了。
要是见到木哲身上不挂彩,都以为老天爷要变天了。
现在的木哲被镇里的人喊成“打架怪物”,不为别的,只因他动起手来狠辣暴戾的不像个人,身上的戾气太重,是圣洁的学校洗涤不了的。
木哲对于不顺眼的人往往以拳头解决,年纪比他小的一般不敢惹他,年纪大过他的自然不能放任他独自狂妄。
因此,木哲这几年可谓是不要命的同人打架,藉以宣泄内心苦闷。
一次与十六岁的流氓痞子袁振打了一下午,体力抵不过对方的木哲没少吃亏,被打得趴在地上好半天起不来,血流满了整张脸。
袁振也不是个好惹的人,压在木哲身上劲力怼拳头,嘴里还咧咧的骂,“叫你横!叫你给老子横!小东西!狂什么狂?”
他骂得正爽,木哲却是趁他不经意对着他腰窝子狠狠地擂了一拳头,那一拳可是木哲使了全力攻击,威力不容小觑。
疼得袁振染着火红色头发的脑袋直往地上磕,搓了一层泥土,身子缩成待剐的虾仁。
袁振没料到这臭小子力气会这么大,个子虽然突兀,毕竟年纪比自己小。他一边疼得说不出话,一边看着木哲慢慢站起身,抹了把额上的血,朝他咧嘴一笑。
从开始打架到结束,木哲没有对袁振多一句话,打架好像是他的家常便饭,不需要过多废话。
如果哪一日平静的度过,木哲可能坐都坐不住,一定会自己惹点事才罢休。
算了算,这几年,木哲已经进去派出所被教导五六次了。他对派出所这些地方有着冥冥之中的敌意怨怼。
木哲看着袁振疼得发颤,勾唇,没遮没掩地说,“我记得沈海说过你腰不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今天一试,原来是真的。”
说完提脚跨过对方,点了一颗烟绝尘离去。
沈海,十六岁,曾经是袁振的朋友,袁振因为霸占了沈海当时的女朋友,被沈海揍废了腰,两人现在闹掰,属于水火不容的死对头。沈海便和木哲混在一起,颇为自在。
袁振可以说是身心受辱,疼上加疼,目光狠狠地钉子一样砸在木哲远去的背影上。
一线天。
下午幽暗的巷子里,仰望天空,是短小迷离的一线天。
巷子一旁的人家围墙上养了好几株紫藤萝,半边“哗”的水浪一般潇潇沥沥地垂落,由浅到深,由深及浅,绽放得神飞意扬。
雾气弥漫的一泓紫流沿着墙壁浓烈地泄下,像滔天的海,淡淡的清香萦绕不散。
巷子深,浓荫里,斜风吹得零落的紫嫩花瓣漫天翻飞,不休不止。
木哲倚着墙坐下,眼里全是一片紫意茫茫。
干净利落的板寸,硬朗的五官,自额角流淌着溪流般的血,划致下颌,凝聚一大滴后又滴打在捂不热的石头地面上。
声音细微悠长,像人在独自呓语呢喃。
对面那生满紫藤萝的人家,那栋三楼高的白色洋楼房,曾经是他所归宿的家。那一大片一大片开得恣意妄为的紫藤萝,也他大爷的,他大爷的曾经是他家的。
然而,时过境迁,如今他只能在幽静的巷子里偷偷窥视,卑微的仰望。
六年了,连这花都生长得将要垂地。
木哲的眼波静谧不变,巷子里有细细的风穿过,脸上有些发干,风吹干了他的血。
他愣了神,有时候很难受很不如意,他总是到这里来坐一坐。就像今日,被袁振打得头昏昏沉沉,浑身难受不堪,他胡乱走着,停下脚一抬眼皮,入目就是灼灼其华的紫藤萝。
这里仿佛有着往日的吸引力,他还是来了。
也不知愣了多久,伸长的脚被人极重的踩了一脚,疼痛将木哲涣散的眼神聚拢,准确说,聚拢到罪魁祸首身上。
所谓的罪魁祸首的处境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被木哲的另一只脚一绊,直接飞了出去,“唰”的一下跪趴在凹凸不平的石头地上。
厚重的黄色书包翻过来压在头顶,身上的浅蓝色校服掀开一角,露出白瓷般的光滑后背。
一本厚硬外壳的书飞得更远,落在地上,被风吹得书页“哗啦啦”的响。
书中夹着的新鲜紫藤萝花瓣也被风吹得飘摇在半空。
木哲一瞬间有提起那人给一拳的冲动。
那人好像摔得很严重,趴在地上好半天不动,好半天才在木哲冷冷的目光下缓慢躬起身,等他慢悠悠站起来的时候一只脚又踩了木哲一下。
当他完全站起身,还是疼得腿打不直,曲身仔细一看,裤子两膝盖处竟然磨破了两个大窟窿,“啊,好疼……嘶。”
他恍若无人的先隔着裤子布料蜻蜓点水似的揉了揉膝盖,不敢使劲。把书包扶正后,一抬脑袋才发现挨着墙坐,满脸血流的木哲。
“牙儿!”他吓了一跳,“你还活着没?”
木哲的眼神真的可以削死他。
他捂着破洞的伤口,明目张胆和木哲对视,观察木哲的脸。
四目相交,木哲也正经地看了看他的脸,很帅气的面孔,眉目疏朗,齿白唇红,秀逸夺目。与自己应该是同龄,朦朦胧胧有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打架了?”
木哲没应。
“严重了可会毁容的,你这脸上全是血,跟血水里泡过一样,真厉害啊,你们打架都不怕疼的吗?”嘴巴一张,喋喋不休。
“滚!”木哲不耐烦了。
那人拽了拽书包带子,撅着嘴,“嘶嘶”两声艰难的直起身走了。
木哲也站起来准备离开,走了几步,脚下踢到一个硬物,目光往下一移,就看见一本书。是刚刚那傻逼的吧。
捡起来翻了翻,书页里还夹了一些没有被风吹离的紫藤萝花瓣,紫意荡漾,扑面芳香。
合上书,书皮是硬致的深蓝色,深蓝发黑,绘了诡谲怪异的图案,还有几个黑体字“人间失格”,作者太宰治。
一本叫《人间失格》的黯沉抑郁气息的书。
木哲怔忡,出乎意料的靠着墙翻阅了起来。木哲现在虽然不怎么在意学习成绩,但不能代表,木哲没有学到。
学校里的课程只要木哲没有逃课,他都是一字不漏的听了的,只是没有那些乖巧的孩子们更加用心学习钻研罢了。
刚刚那人应该就是安衡镇上乖孩子中的一个吧。
木哲看了几章,一道黑影闪了下,那人果然又折了回来。
意料之中。
合上书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瞥见第一张书页上扭麻花一样的两个字——“雍沉”。
把书囫囵塞到对方手里,木哲直接要走,多一句不说。
对方却不识好歹地攥住木哲胳膊,“哎,等下,先别走!”
木哲惊讶他的肢体动作与反应。
雍沉扬扬眉,晃了晃手中的一包药,“一起疗伤要不要得?”
木哲的脸色真的不好看,要不是满脸血污,他的脸色直接发黑。
雍沉却没眼力,拉着木哲坐回去。
在塑料袋里翻找,掏出一瓶云南白药,先喷了喷自己的两条腿,又抹了些气味很刺鼻子的药膏,用手扇了扇灼烫的伤口,好像可以减轻疼痛一般。
转头看着木哲,嘴上十分忙碌,“咦?你瞪着我干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这人啊就是善良,闲下来就是喜欢拯救一些受伤的小猫小狗,额……我不是骂你,我是看不了谁受伤,无论人还是动物。”
他掏出药,对木哲说,“你先闭上眼!”
木哲的拳头捏得卡拉拉的响,正要挥出去打肿对方的嘴。只听“嗤嗤”两声,云南白药喷雾喷了他一脸。
“……”
随后又不知雍沉从哪变出几张纸搽干净木哲脸上的血水,再喷,再搽,然后是慢慢的痒痒的涂抹,一种刺鼻的气味蛮横的钻入鼻孔,逃也逃不掉。
木哲一直忍着,咬着牙。
他这时候已经不打算揍这个人,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且看眼前这人要怎么一番折腾。倒是药物的渗透让伤口竟然敏感的更加疼痛,不由拢了拢眉。
也不知雍沉弄了多久,才出声喊木哲,“睁开眼睁开眼!感觉好点没?我的手法不错吧?是不是比刚才好很多啊?”他的语气真的有点对待小动物的错觉,亲近而温和。
木哲目光如炬,定定地勾在雍沉脸上。
雍沉因为极度有成就感,得意洋洋。其他的,选择性视而不见。
木哲隐隐对眼前之人心生几分感谢,木哲还是明白做人的道理,恩仇分明。他时不时受伤使木诞很是头疼,头疼也没用,木哲早已改不了这些恶习。
这个人,一个可以说是陌生的人,竟然,竟然愿意花时间花精力帮他清理伤口,如此细心,如此真挚。就这一点,即便有些看不惯他说话,也就忍了。打算真心诚意的表示感谢,木哲还是懂礼貌的人,一个懂礼貌的恶霸,怎么说都有些滑稽可笑。
谁料雍沉抢先一步开口。
“那个,兄弟,我帮你上了药,嘿嘿!有来有往是不是?你放心,我不会讹你什么,咳咳,你……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木哲的眼神是在看傻子,不过还是应了声。
不管怎么做,只要还他一个人情,就两不相欠,那句尴尬的谢谢也就省了不必说了。
“怎么说呢?我妈管我管得特别紧,真的!”雍沉用手掏了掏他膝盖上校服裤子的大洞,悻悻地挠着鼻子说,“那个你可以和我换一下裤子吗?我不敢穿这条烂裤子回去,要被我妈打死的!我妈肯定要请我吃一顿‘竹笋炒肉’!”
他说后,眼珠一转,凑近木哲小声道,“我们都是男的,都是校裤……”
都是男的?都是校裤?
换裤子?
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简直荒唐,简直有辱斯文。
不过没关系,“斯文”这两个字在木哲字典里完全没有存在感。
眉心一蹙,木哲瞥见自己的裤子,他与人打架裤子上扑了好多灰,拍两下就好。看了看雍沉的裤子,雍沉还在那里掏啊掏,膝盖处的洞掏得越来越大了。
“你能不能……”雍沉讨好的语气令人难以拒绝。
木哲不想多和他磨蹭,直接站起来麻利儿褪裤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下来就扔给他。
雍沉见了喜不自禁,连忙脱裤子,生怕木哲下一秒就反悔,激动之余差点顺手把火炮给拽下来。
两人双腿光溜溜,一个冷着脸穿上裤子,另一个红着脸穿上。
好在此时并没有其他人闯进巷子里,不然眼前春光乍泄的一幕倒容易叫人产生想入非非的错误判断。
雍沉穿上木哲的裤子,发现有点长,在裤子角儿卷了两圈才合适。木哲穿了雍沉的,不仅短了半截露出一大截脚踝,还他妈的在膝盖上方一边各有一个洞。
人才。木哲暗诽。
雍沉换好了后,看了眼天色,急急忙忙的背好书包,将一大把药物贯进木哲怀里,“兄弟,谢谢了!你回去洗一下伤口再喷那个瓶子,然后抹那个黄色软膏,很快就可以好的。”
“我走了!”他挥手转出巷子。
木哲看着他一拐一拐地出了巷子。
巷子里的风在唏嘘地吹,太阳也西斜了一点,紫藤萝花瓣随风飘荡,满满的芬芳馥郁。
花瓣坠落处,木哲的眼神跟着跌落而下,那本深蓝发黑的《人间失格》孤单地躺在墙边一角。